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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

侯延卿

 

誘惑,無所不在,如影隨形。

美味的佳肴,香醇的咖啡,漂亮的衣裳,滿街讓人懷抱發財夢想的彩券行……

最嚴重的,經過這麼多世的輪迴,可勾起你似曾相識感覺的人,應該不只一個。

難怪現代人的感情生活越來越繽紛──或者應該說,越來越亂。我也不例外。

我今年三十九歲,原本是個循規蹈矩的公務員,生過三個小孩差點讓我身材走樣,幸好不太忙碌的工作讓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運動塑身。

老公比我年長八歲,不知是否到了男性更年期,最近常讓我想殺了他;念國中的兒子已進入青春期,造反與破壞是他的專長,我也很想殺了他;兩個小女兒視大哥為偶像,邯鄲學步耍叛逆,一再讓我感到自己是個失敗的母親,更是不只一次想殺了我自己。譬如在捷運南勢角站月台等車的時候,我就常有一股想在列車進站時跳下去的衝動。

可是樓下新搬來的鄰居給了我起死回生的希望。法盛與我同樣歲數,同樣喜歡看書看電影聽音樂蒔花弄草和爬山。我們不僅常在電梯間寒暄,亦曾在花店不期而遇、在超市點頭招呼、在便利商店同時領取訂購的書……

那個星期天,我再也受不了一家老小的不可理喻,一早便獨自前往二輪戲院,決定看一整天的電影,不料才看完第一場,燈光亮起,我看見法盛坐在與我同一排座位的另一端,中間的人正起身離席。法盛發現我時,臉上露出驚訝又燦爛的笑容。他邀我一起去吃麵,我大方地答應。第一次坐下來好好聊天,我相信我們彼此都有相逢恨晚的心情,於是再轉戰咖啡店續攤。他說他始終未婚,因為沒有遇見讓他心動的人。我看著他,腦子裡似乎爆發排山倒海的電流,五雷轟頂,戀愛的潮水如千軍萬馬突襲,我想起去年初秋他和搬家工人分別搬著箱子準備進電梯間的時候,我正好從電梯走出來,幫他們打開電梯間的門,我和他互相凝望的第一眼,當時我打了一個冷顫。

法盛開始固定每周日與我相約看二輪電影,他不介意我是個已婚婦女。我和老公協定周六我顧小孩,周日歸他。於是我每天早晨帶著微笑從夢中醒來,連做家事也能雀躍歡欣,即使孩子們功課亂寫、不肯刷牙、動不動就喊幹你媽,老公把穿過的臭襪子塞在床墊底下,或挑剔我洗菜洗碗洗澡的時候浪費太多水……無論從前再怎麼讓我抓狂的事,現在我都能無動於衷毫不動怒。起初法盛和我沒有性行為,他只是有時候摟住我的肩,有時候扶著我的腰,所以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不算外遇,不管我在一個月內幻想了多少次拋家棄子與他共創未來!直到第四次約會,他忍不住點破現狀,問我怎麼看這段感情,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我愛你。」

我被自己的回答嚇傻了。接下來他拉著我上他的車,我則像個沒有意識的傀儡。我們進入一間賓館,他熱烈地吻我,性慾如燃燒的赤焰,我終於甦醒了。

隨著熟稔的程度增加,我們見面的次數也增加了。他在大學教書,每周二、四兩天中午跑來我服務的機關附近等我共進午餐或共赴雲雨。

我也開始融入了他的小小交際圈。他的高中死黨篤仁在一家文化產業擔任行銷部經理,因為離婚與官司諸事不順而心情頹喪,因此加入我們周末看電影的行列,緩解傷痛。

當我知道篤仁離婚的原因是妻子外遇,不禁聯想到自己的行徑,真是尷尬到了極點。每次見到篤仁我都覺得困窘,兩頰發熱。然而篤仁卻有不同的解讀,他認為我們會相遇是命中註定,我的臉紅則是由於緊張及羞怯。

有一次我們在戲院等下一場電影開演時,坐在中間的法盛去洗手間,篤仁便移到我旁邊搶食爆米花,他說:「妳臉紅紅的模樣真可愛!」聽他這麼說,我的臉不但更紅,而且燙得可以烤肉。他微笑著把臉轉向空白的銀幕,過了一會兒又看著我說:「我認識妳,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妳。」我瞄他一眼,他又把臉轉向銀幕,並且繼續吃著爆米花,然後他說:「法盛回來了。」於是他移回原來的座位。

如果不是他在跟我開玩笑,就是命運在跟我開玩笑。

原本已因婚姻出軌而非常內疚的我,此刻的內疚竟擴大為二次方……難道我對篤仁也動了心?這真是太過分了。

可是這也太神奇了。我的前半生都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甚且還是個乏人問津的女人(當然,就算有人問津,我也應對得體,確實有過那麼一次,一位男士想請我吃牛排,我立即表明晚上要照顧小孩,忙不過來),連老公都是朋友牽線才開始交往的,怎麼突然之間桃花朵朵,而且我居然沒有閃躲?

今年我的生日是星期四,篤仁早就從閒聊中探知我的星座和生辰八字,中午約我吃飯慶生。我說不行,我每周二、四都很忙。結果下班時他就在對街等我,並且送我一條展翅鴿形墜飾的銀質項鍊。我把禮物收進皮包時,瞥見中午法盛送的鍍金花瓣耳環的外包裝,他們倆真不愧是好朋友,居然連送給情人的東西都是同一家買的。

此後我一、三、五也變得很忙,篤仁每周至少有一天中午會來與我碰面。最扯的是有一個星期我每天中午都匆匆外出赴約,從前一起吃飯的同事們都覺得我越來越神祕,我說沒有啦只是多參加了幾個讀書會,同事們沒有人相信。

夜路走多必撞鬼,上個星期二,為了搭配一套新買的洋裝,我戴上那條鴿子項鍊,以為自己很美。中午和法盛躺在賓館床上,衣服脫了一半,他卻一直盯著我那隻鴿子瞧。我說:「你今天不太對勁。」他說:「我看過這條項鍊。」

喔,當然,跟你送我的耳環是同一家的嘛!

如果當時我沒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或許法盛還不會那麼快確定。但是說實在的我也不想瞞他,我對他的感情是一股湧泉,並非來自任何義務或約束。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最愛的究竟是哪一個,並且又突然納悶起來為什麼我只能愛一個,所以便直截了當地說:「這是篤仁送的。」

「你們……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只是吃飯看電影而已。」

「妳到底在想什麼?玩感情遊戲嗎?」

「當然不是!」我也搞不懂自己,或者說,我也搞不懂為什麼非要遵守世俗的規定。總之,我急得眼淚狂流,理不出頭緒。

法盛注視著我,似乎在等我進一步為自己辯解,可是我沒有。我們沉默的每一秒鐘都像在進行一場世紀對決,一分鐘後彼此都已疲累不堪,聰明如他已了然一切。

「妳知道和他在一起代表什麼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一味掩面哭泣。

「債務、債務、債務!」法盛惡狠狠地瞪著我,「他有沒有告訴妳,他老婆外遇讓他沮喪了很久,他部門裡一個女同事見有機可乘,拐他去喝酒,把他灌醉,簽了兩千萬元本票和借據,現在還在打官司!那個女的還拍了他的裸照寄給他太太,所以離婚之後他必須支付贍養費,等於被剝兩層皮。妳要用妳那份微薄的薪水跟他共患難到白頭嗎?」

他起身穿好衣服甩門離去。

獨身這麼久,等到的卻是一個不專一的蠢女人,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至於篤仁,我不想讓他下半輩子都看著我這個和他老婆一樣搞外遇的女人,所以也只好祝福他了。

下午,我請假回家坐在梳妝台前反省自己,雖然老公不疼我,但也沒有對我不好,我可以只因為婚姻倦怠而理直氣壯背叛他嗎?看著手上兩張生日卡片上法盛和篤仁的名字,老公的面貌再度變得模糊,如果走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認得出老公的臉,然而法盛和篤仁的名字卻深深刻印在我心底,那樣永誌不渝。

正打算把兩張生日卡片塞回皮包時,我腦筋一轉,我已經不在乎了,何不把卡片收在抽屜就得了,還怕被老公發現嗎?繼之又驀然一驚,一聲我最討厭聽到孩子們說的髒話「幹!」竟從我口中一躍而出,我已經多少年沒有自己的書桌了?

我不但結束掉兩段婚外情,也結束了婚姻。我告訴老公我有外遇要跟他離婚時,他還以為我得了妄想症,他說不是已經讓妳每個星期都出去玩一天紓解壓力了嗎?

我說真的很謝謝,孩子們都歸你好嗎?

我已認識自己的懦弱與匱乏,我想要重生,我想要自由,我想打造一個全新的自我。辭掉工作,換個領域,明天我要開始新生活。只要我有我,再苦再窮薄命孤獨都沒關係。

但丁《神曲》的〈煉獄〉那一篇裡,是不是有一群人扛著大石頭繞著一座山走?只要是兩個人一起的生活,就免不了覆蹈婚姻的前轍,無止盡的互相索求與衝突之後,需要無止盡的互相包容,然後是無止盡的互相厭倦。像是扛著巨大又沉重的包袱登山,眼裡再沒有壯闊的天空或旖旎的景色。

當然,很多人的婚姻是幸福圓滿的,包容之後開始欣賞彼此的特質,但那不是我要的。

還是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2008.08.06/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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