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開端

《老教授》

安康魚

老教授出國去了，託我住在他屋裡替他看家。他還交代我替他購買某月某天的各家報紙，因為他這趟出國是為了領一個終生成就獎，他想做做剪報。

他家的床總安在奇怪的位置。如果睡在二樓，你的臉會整夜被冷氣攻擊；而睡在三樓，攻擊你的臉會是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那光線會穿過玻璃散開，在漆黑的房內格外明亮。

我睡在三樓，所以一開始我總是特別早起床，比如說比鬧鐘更早十分鐘的五點五十，但我總驚嚇的以為是八點了。我想是和我之前住的地方只要拉上窗簾，二十四小時都漆黑如深夜有關。

於是我依往例知道我可以賴床，但光線卻使得我的時間感扭曲，我總覺得我賴了一輩子的床，做了數量足夠讓人疲倦的夢，但張開眼也只是七點或差五分八點。以前這樣的身體感會讓我張開眼時發現指針重合在十二，但現在最多重合在九。

我每天被迫做夢，又被迫提早從前一個夢甦醒。

老教授的房子就像一個活體，生理時鐘和教授一樣老，所以它有老的氣味、老的色澤和老的聲音。而這些老感來自於反覆在夢與清醒間掙扎的傷痕，一如歪斜的枕頭與起了皺折的被。你可以擺正、撫平甚至清洗曬暖它們，但那些傷疤本身擁有記憶，每一次都能回到相似的位置，並不斷增加新的裂口。

某月某天過後的兩三天，我收到教授從美國發來的傳真，除了說明他一切安好外，詢問報上有沒有登載他消息的字樣格外明顯。我不知該如何回覆他，關於那十幾份報紙，知名的或我從未聽說過的，只有兩份以小小的版面刊登了他獲獎的消息。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老人總是早起，因為對他們而言不停旋轉的指針本身毫無意義，他們不是覺得白天到了或夜晚該結束了，而是他們的夢做夠了，不願再回去了。

【2008.09.14／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