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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

 

候文詠/我的天才夢/皇冠文化/2002

 

有一次,荒野保護協會的徐仁修老師來了,他正好是我很好奇的那種人。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遠離文明,總是去蠻荒的地方探險?

於是我就在廣播中和他大聊特聊。

他告訴我一段在中南美洲旅行和原住民接觸的經驗。

 

那時候我們在中南美洲旅行好幾天了,原住民的嚮導忽然問我:「徐先生,你們為什麼吃飯?」

這讓我覺得很有趣,反問他: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嚮導說,每次看我總是看著手腕上那個奇怪的東西,然後決定要不要吃飯。

原來他指的是手錶。於是我告訴他關於手錶與時間的關係。

我說,正午十二點鐘時,太陽在天空正上方,指針在正上方;下午六點太陽下山,指針就在下方。

我不厭其煩地對他說明了手錶與時間的關係,讓他了解,因為時間到了,所以我們要吃飯。

原住民朋友恍然大悟,拍著手說:「原來你們是祭拜太陽的民族,你們為了榮耀太陽而吃飯。」徐仁修表示。

 

「哈,」我大笑,「其實不是太陽,而是為了時間……」

 

「時間顯然對原住民來說太抽象,我發現很難和他們討論時間的觀念,於是只好反問他:那你們為什麼吃飯?」

沒想到這個原住民朋友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說:「因為肚子餓了。」

我拍案叫絕,「簡直像是襌宗的故事。」

 

「幾天觀察下來,我發現他們的確如此。有一天天黑了,大家準備紮營,看到前面山谷斜坡上有一串香蕉。」徐仁修老師接著又說,「本來想先摘下來預備當明天的早餐。沒想到這個嚮導不肯去摘,他堅持又沒有人肚子餓,為什麼不讓香蕉好好地長在樹上,要去把它摘下來呢?」

 

「他倒是滿有原則的。」我說。

「我們只好作罷,各自安頓。那天睡到半夜,忽然聽見有人從斜坡下來的聲音,連忙爬出營帳拿著手電筒照去,原來又是這個原住民嚮導,手裡抓著那串蕉。」

 

「他在幹什麼?」

「這位老兄一臉無辜的表情說:我現在肚子餓了。」

「哈!很合邏輯。」

「隔天一大早,大家發現香蕉還很青澀,建議嚮導背著香蕉上路,等熟了再吃。不過這位嚮導又有意見了,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背著香蕉上路。」

「既然嫌麻煩不想帶走,那就丟掉吧!」

「問題是他又反對把香蕉丟掉。他堅持,香蕉是大地賜給人類的東西,我們沒有權利這樣浪費了。」

 

「你們還真碰到一個有個性的嚮導,」我笑著說,「不願帶走,又不能留下來,那現在該怎麼辦呢?」

「啊?」我幾乎失聲大笑,「坐在那裡等香蕉成熟,吃完了再走。」

「嚮導說:有什麼不可以?我們等田裡的作物成熟,等肚子大的老婆把孩子生下來,等孩子長大,等著衰老、死亡,我們一輩子都在等待,為什麼不能坐著等香蕉成熟?你們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呢?」

 

我驚覺到,這個嚮導還真的說對了,我們是一個崇拜太陽、崇拜時間的民族。

我們所處的那個現代文明,那匆匆忙忙,沒有一刻可以浪費、等待的文明……

都是為了榮耀時間而工作的。

而這樣不知不覺的崇拜,構成了這個競爭時間與物質為動力的當代文明。

 

很少有一種神明或者是信仰是這麼強烈的。

當我們看著傳播媒體上的報導、專訪、人物時,看著股票行情,看著才藝出眾的影視明星,看著商店裡琳瑯滿目的商品時……

我們就對著這個信念祈禱一次,神啊!給我成功、給我美麗,給我出色、給我錢……

 

喬冶.歐威爾在小說《葉蘭飛揚》(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 裡面曾經改編了《聖經》中〈哥林多前書),他把「信望愛」裡面的「愛」改換成「錢」,這段生動的文句就變成了: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及天使的話語,

卻沒有「錢」,我就成了鳴的囉、響的鈸一般。

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

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錢」,我就算不得什麼……

如今常有信、有望、有「錢」,在這三樣中,最大的是「錢」。

 

文藝復興之後,理性主義、資本主義的文明在全世界登場,中古時代的神明悄悄退位。

這個代表著效率與進步化身的文明再度變成了新的神明,讓我們忠心信仰。

我們掉進了無止無盡地更快、更多的競爭裡。

成為這個信仰的信徒是這麼地忙碌,以至於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想想,或是抬頭來看看這個文明以外的世界甚至是發出任何最微弱的質疑。

 

因此,當一個來自我們心目中落後部落的響導提出了最普通的問題:

「你們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呢?」

 

我們竟然落入了無法回答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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