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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名牌包》

                           廖玉蕙

 

  義大利足球隊勇奪世界冠軍後的幾日,兒子奉派到義大利出差。他興奮地朝我說:

  「星期五晚上到義大利,接著有兩天的星期假日,我可能到米蘭逛逛,也許會趕上他們百貨公司慶祝世足賽冠軍的折扣戰,你想要我買些什麼嗎?儘管說,沒關係!」

  我驚喜莫名!上回託他到新加坡幫阿嬤買瓶青草油,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簡直要嗤之以鼻。而為了那瓶在台灣要價六十元的青草油,他跑遍新加坡的大街小巷,和我通了不知多少國際電話,只為證實「是要油狀還是膏狀的青草油?」事後直呼「下不為例」!沒想到這回居然又自投羅網來了!既然如此,機不可失,我可得好好把握。

  可是,該買些什麼才好呢?腦中才浮起阿嬤最信奉的義大利製「維骨力」,就聽到兒子下達指令:

  「這回別再叫我買那些落實亞洲病夫的藥品了!買些跟得上世界潮流的東西吧!」

  原來國際化得從購物始!我絞盡腦汁,女兒獻計:

  「買個名牌包吧!GucciPrada都不錯,對中年女人還滿適當的,你常去演講,帶一只名牌包會讓你顯得更有信心,也更具說服力。」

  因為事情迫在眉睫,我一時還來不及思考名牌包與信心及說服力的真正關連,但是,虛榮心倒真是被挑逗起來了!於是,拍板定案,就是名牌包了!兒子也當機立斷指示:

  「你先上這兩家公司的網站,去挑選喜歡的皮包型號,再e-mail給我,出差途中,我會不時察看信箱的。」

  於是,我遵照他的指示,用電子郵件寄了兩款價位還算可以接受的Prada皮包圖案給他。很快接到他的回函,說:

  「這一個Prada的還滿醜的,也許Gucci的會比較好。」

  我又上網察看Gucci,又寄過去一款,他仍舊不滿意,說:

  「太保守了!你要勇於嘗試新型式,別老是提同樣款式,我看這和你平常提的雜牌包也沒啥兩樣!」

  我覺得奇怪,到底是誰要買皮包?是誰要提的皮包?他的意見怎麼那麼多?但是,請託人家千里迢迢提皮包回台灣,可不是件輕鬆的事,還是得照顧一下恩人的愛憎。於是,我全權授權,阿諛他:

  「那就麻煩你挑選吧!我信任你的審美觀。」

  兒子到達義大利那夜,不但意外地沒有看到慶祝活動,還掃興地趕上了他們的罷工潮,兒子在機場鵠候到凌晨,才得到一位機場員工的同情,應允讓他搭便車到投宿的旅店。即使如此,也沒有減損兒子的興奮。小睡片刻後,便搭車前往米蘭。

  在米蘭的精品店內,兒子再次來電確認皮包大小,我告訴他:

  「不要太小,總得能裝下一些必備品,女人嘛!就實用些的。」

  沒五分鐘,電話又來了。

  「我已幫你相中了兩款皮包,一款咖啡色,較傳統;一只銀灰色,比較炫一點,您就做個決定吧。」

  為了拉近和年輕人的距離,我立刻回答:

  「當然是炫一些的囉!我豈是老古板!越新潮越好。」

  兩分鐘後,電話又來了。

  「價錢是一千零五元,行嗎?是當季新款,台灣還未必有貨哦!」

  「可以!可以!沒問題,就買了吧。」

  爽快的答應,心想,在出產地買名牌果然划算,真便宜。兒子接著說:  

  「是歐元哦!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歐元?那折合台幣是多少?」

  當我得知一只皮包要價台幣四萬多元後,電話隨即陷入短暫的沉默。我的腦子在迅速的運轉過程中,得到這樣的資訊:

  「我辛苦了一輩子,兢兢業業地工作,當老師、寫稿子、出書、演講,買一只名牌包過分嗎?到處有人提著動輒幾十萬的名牌包跑來跑去,偏我就不行?可惡!誰怕誰!」

  經過這一自我激勵,我變得理直氣壯:

  「買了!不用再考慮了!」

  於是,我終於擁有一個聽說十分新潮的名牌包了。簽帳過後,兒子又打了電話過來,氣勢陡漲。他說:

  「已經給它簽帳下去了!……媽!從簽下一只四萬多元的皮包後,心情忽然產生一種奇怪的變化,說不上來是什麼,只是驚疑往下的行程不知會闖出什麼亂子來!彷彿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我了。」

  聽他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唐人變形小說〈李徵〉,李徵罹疾發狂走山谷中,一會兒功夫後,以四肢著地而行,接著「自覺心愈狠、力愈倍」,剛開始還節制著,心裡掙扎著,沒多久就忍不住開始衝動地吃起人來了。而自從吃過第一個人後,接續下來便沒什麼心理負擔,把吃人的事視若稀鬆平常!這或許就是兒子當時購物的心情寫照吧!

  接著,我們就開始等待這隻變形的食人獅帶著我的名牌包凱旋歸來,我有些擔心他會不自量力地吃撐了肚子,事後證明我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

  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轉機的空檔,兒子告訴我,因為我那只名牌包實在太大了,裝不進原先的皮箱內,他只好又另外添購了一口昂貴的新皮箱來裝它,我笑他為自己買太多東西找藉口,一點也沒拿它當真,女人的皮包能有多大!

  當兒子出現在家門口,從新買的大皮箱內掏出我那只傳說中的名牌包時,我真是被實實地嚇了一大跳。果真是個既貴且重又大的皮包!果然是需要再添購個大皮箱才能解決問題。

  說實話,乍看這只皮包,真有些失望。銀黑的顏色,在我看來顯得老氣,兒子卻說:

  「你老是提純黑、白或咖啡色皮包,太老氣了!這個顏色很特別,亮亮的,看起來炫極了!」

  亮亮的、炫極了!這樣的措辭讓我覺得十分納悶。銀黑的亮色,在我們那個年代,是俗氣的歐巴桑才會穿戴的,居然被現代的年輕人稱之為「炫」!我納悶是時尚開始復古?抑或兒子的審美觀大有問題?不過,我立刻回想起一回不留神間被美容師塗了可怕的灰色指甲油,居然被我的學生大加謬賞為「酷斃了」,還打算以我為例去遊說她那被認定食古不化、跟不上時代的母親。而兒子這個很炫的稱辭,當然還包括上窄下寬、葫蘆形狀的皮包外觀,這同樣被我視為古板、保守的造型,也居然成為他們眼中的前衛。這世界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難不成我真的已成過氣的人類?他口中的時髦,原來是我心中所想的古老。

  當我這麼揣想著的時候,兒子又邀功地朝我說:

  「大小如何?我特意聽你的話,選了個大些的。」

  我佯裝愉悅,表示大小適中。事已至此,不滿意也無濟於事,這樣說,至少能讓兒子不至於太難受。其實,內心真正的想法是,我說「不要太小」,可沒說要「大一些」,我所謂的「不要太小」,指的是電視上社交名媛攜帶的那種只能裝一支口紅的晚宴包,我哪需要偌大的一口皮包,又不是要當米袋用!可見大小云云,在每個人的心中自有一套標準,當初更準確的作法應該是明確說明尺寸才對,可惜悔之已晚。接著兒子又表功:

  「怎麼樣?很實用吧?你帶到學校,裝作文也好,帶課本也罷,都非常方便。」

  我駭笑著,點頭附和:「實用!很實用!」平時以為和兒子已培養出非常好的默契,因為這一個名牌包的購買,我這才發現雙方的思想差距不可以道里計,誰說年齡不是距離!我所說的實用,絕對不包括裝作文及課本。拿著裝作文及課本的昂貴名牌包到學校?這哪裡是實用,根本是騷包。我所說的實用包,其實就是平常出門帶悠遊卡、信用卡、提款卡、貴賓卡、幾支口紅、一盒粉餅、一條小圍巾、車子屋子的鑰匙……的包包而已,雙方認知如此南轅北轍,是代溝還是個性不同所導致?我不停地思索著。

  接續下來的大問題是,當我問他該還給他多少台幣時,兒子居然豪情萬丈地說:

  「不用給了!送你的。」

  貪小便宜的因子瞬間在內心蠢動,可又有些不安。我偷偷問外子:

  「你覺得我應該堅持把錢還給兒子嗎?」

  外子沉吟片刻,謹慎地說:

  「這得要回歸當初的購買動機囉,是你託他買的?抑或他表示要送你的。如果是前者,你當然得要給錢,否則,以後誰敢幫你買東西?若是他想孝敬你,自然就不用囉!」

  我立刻重返歷史現場,努力回想當初兒子是不是曾經提到「送」或「禮物」等字樣,失望地發現顯然沒有。「你想要我買些什麼嗎?」變成一句充滿疑義的問話,可以多方解讀。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只是問我要託他在義大利買些什麼嗎?還是想要在義大利買一份禮物送我,問我需要什麼樣的禮物?我反覆思索,不得要領。心情很矛盾,很希望它是一份禮物,這代表孩子的孝心,何況隱約也有一點貪心作祟;可是,禮物又實在太貴了,兒子賺錢才兩年餘,還是儉省一些的好。因為,後來發現在刷完我那只皮包後,他還為自己心狠氣粗地接續刷了同牌異色的襯衫一打和三雙皮鞋,我可不希望這只皮包變成他養成亂花錢習慣的元兇。我陷入天人交戰!

  最終,理性到底還是戰勝貪心。我將歐元換算成台幣遞給兒子,兒子故意扳起臉孔,正色道:

  「開玩笑!給我錢?侮辱人哪!皮包當然是孝敬您的,要不然我幹嘛不去路上隨便問別人要託我買什麼?」

  說實話,我真是心花怒放。轉頭回看那只皮包,感覺竟然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覺得果然大小適中、又實用、又時髦,顏色尤其讓人驚豔!而且立刻忘記浪費、亂花錢等的疑慮,感動得差點兒掉下眼淚,恨不能立刻將銀行裡的存款統統轉進兒子的帳戶。

 

2006.10.07/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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