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番薯》
石德華
無論多累多晚，這一年多我每天上床前最後一個工作一定是洗番薯。
番薯上難免有芽、有黑點、有斑駁的皮，我用水果刀小心的挖黑點，削壞皮，清洗乾淨後盛盤放進電鍋裡，加了外鍋的水，手指一按開關，就心滿意足的上床就寢。
番薯是我家飲食的「好朋友」之一，其他還有地瓜葉、玉米、綠花椰。因為我心愛的丈夫生了麻煩的病，聽說一個地瓜加一個蘋果是最適合他的早餐。
我家廚房有門通陽台，洗碗槽就在門邊，通常是在深夜，我可以不開燈，就著門玻璃映照進來的月光洗番薯。月圓的時候，半個廚房的牆壁映著月光白，另外一半暗得好安靜，那樣的時刻，我總覺得自己在洗一個個月光番薯。
月光番薯聽起來真像番邦月光國來入貢的貢品，資料上看，番薯通便健脾、補中氣，含大量澱粉質和纖維素、鉀、維他命C、A、硫化晞丙、抑制癌的薑黃素等，簡直堪稱全身是寶，平日我在街上一看見番薯一定催眠似地自動踅近挑揀，和番薯結下的緣不可謂不深。就當它是月光國來的貢品好了，假裝一定要用月光照過的水清洗，吃了才能百病消除，延年益壽。
詩人這樣寫李白傳奇，說燈火撲滅後，詩仙就著月光寫詩，讓那些閃爍的句子，飛入尋常百姓家，一路亮到宮廷深鎖的內苑去。而我就著月光洗番薯，多想要讓月光下，那濺起的水花、削下的渣滓，見證我的心意，由我這尋常百姓家，一路傳到無邊天際宇宙去，讓月光永遠守護我的所愛我的家。
平日我是個睡眠品質不好的人，只要上了床，一受干擾，就要生悶氣，因為當晚一定難以成眠。若不是九二一級的大地震，一般地震是絕對不可能讓我下床的，但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上了床之後還能毫不遲疑猛然跳下床的事，大概就屬我不太確定是否為蒸月光番薯的電鍋切下開關這件事。
通常我在黑暗中快要進入夢鄉的那一剎那，就可以聽到「啪」的一聲，清晰響亮的開關彈跳起來的聲音，然後月光番薯會在電鍋裡燜到天亮，隔天，我的丈夫就可以吃到一頓健康的早餐。這個聲音真令我心滿意足，那響在全宇宙安靜時空裡的一聲「啪」，是我與月光之間的交心密碼。
【2008.12.06／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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