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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窗帘》

廖玉蕙

 

在咖啡館附設的生活用品部裡,桌巾、床單、門帘、桌墊、方巾……一應俱全,讓人看了愛不釋手。角落牆上,一張白色的長型窗帘布高掛著,純白的麻紗質料,上綴幾朵淺藍小花,下襬稍上方一排素白鏤空線繡橫織著,素雅得緊,在花色撩人的布製品中,她一眼便愛上了它,立刻決定不計代價要擁有它,她是那種憑感覺做事的人,頑強堅定。店員微笑著搖頭,說是非賣品。難道已然被人訂下了?女店員搖頭解釋:

「並非如此。你看!這兒有一塊漬痕,老闆說不能賣瑕疵品給顧客。」

「啊!就這麼一點兒汙痕,搓洗一下就好了,沒關係啦!我不介意。」

「不行啦!你不介意,我們老闆介意啦,他特別交代過。」

女店員說到這兒,還側過身子附在她耳邊悄聲說:

「我們老闆有潔癖,很龜毛的!規矩特多。」

說完,深怕被炒魷魚似的吐了吐舌頭。

「瑕疵品卻仍掛在牆上引誘顧客,你們老闆看似品德高尚,其實是很不道德的。你能不能請他出來,讓我直接跟他溝通。」

女店員被這一番奇怪的邏輯給弄糊塗了,以為闖下大禍,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兩人遂陷入短暫的沉默。丈夫出來打圓場:

「你買這要掛哪裡?我們家有這麼大小的窗子嗎?」

她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橫豎這面窗帘她是買定了。她開始想像有那麼一扇窗,陽光透過窗子灑在白布上的小藍花,風微微地翻動著窗帘的一角,她就坐在窗邊寫作,筆下源源湧出奇思妙想,光想著,就覺得過癮極了。窗帘是勢在必買了!

「家裡那麼多窗子,總可以找到一面大小合適的,再不然,台中的老家也行,我就不信找不到一扇窗子來掛它!」

她生性樂觀,腦子裡盡是陽光、微風和招展的窗帘。務實的先生專管潑冷水的任務,把頭搖得像博浪鼓:

「哪有什麼陽光!哪裡去找微風!除非為它另外買一幢房子!」

「你這人真是悲觀!怎麼老是喜歡往壞處想!成天只會煞風景!難道你就不能想想人生光明面或偶爾支持一下太太的決定嗎?」

她和女店員的爭執方興未艾,和丈夫又另闢了戰場。可她銳氣十足、勇往直前,左右開弓,既安內又攘外,一副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的態勢!

女店員終於拗不過她,給不知身在何方的老闆撥了電話。她對著話筒胡纏爛打,甚至荒唐地聲言不惜提高價格購買這張瑕疵品,逼得老闆方寸大亂,只好慌慌就範。她捧著那塊美麗的帘子踏出店門,臉上綻現勝利的光輝。

接下來的日子,她奔走在台中老家和台北間,捧著那塊戰利品,滿屋子找合適的窗子搭配。然而,陽光和微風似乎講好了勢不兩立,兩者並存的機率被證明為零。更詭異的是,兩幢屋子合計二十多扇窗子竟然不是太寬就是太窄,要嘛就是高度不對,丈夫的預言不幸言中。她幽幽坐到床上,溫柔地用手撫摸帘上的小藍花,哀怨地將窗帘小心折疊起來,鎖進抽屜裡。可她沒死心,仍堅信終有一天會擁有一扇陽光、微風和睦相處且又尺寸合適的窗子來匹配這張美麗的窗帘。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忍不住從抽屜裡取出那塊白帘子,在家裡的窗子間來來回回試著,彷彿那張帘子的大小會在不經意間產生神奇的變化,或是家裡的窗子會一不小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縮小或長大。然而,不出意料的,總是失望。

窗子沒有變大,倒是兒子長大了,要自立門戶。

她熱心地幫忙找房子,懷抱不足為外人道的祕密。她對房子的地點、格局,甚至價格,漠不關心,只把眼光投注在一扇又一扇的窗子。兒子終於選定了一幢兩層的屋子,四處都是窗,她竊喜,「總會有一扇合適的窗吧!」她大方地出錢又出力,唯一的條件是她必須在新房子裡擁有一扇可以自由支配的窗。看起來太簡單的條件,讓兒子疑竇叢生。交屋那天,真相終於揭曉!她興奮地取出那塊儲存許久的帘子,從樓下尋到樓上,居然真的讓她找到一扇有窗有微風又尺寸吻合的窗,她爬上爬下,將帘子端端整整掛上,風吹著,掀開簾子一角,她心裡暗暗一驚,卻刻意漠視,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兒子從樓下上來,劈頭就大驚小怪道:

「媽!這是什麼?怪嚇人的!好像道士拿著的『招魂幡』!這樣不好吧?新房子掛這個!」

她嘴硬,不肯承認。

「哪會!不是挺好看的。」

風再吹,又將帘子掀開,白布分明迎風招展,陽光也相當璀璨,怎麼竟感覺滿室陰風慘慘,屋子裡偏又繞繚著蔡琴的〈最後一夜〉。

經過家人公投,以壓倒性的比例,帘子終於還是難逃撤下的命運,她覺得人生無趣、萬念俱灰,那是六月初夏的事。

八月盛夏,全家人到日本北海道旅遊,季節雖過,紫色的薰衣草依舊將整個城市塗抹上浪漫的淺紫。在異地街道轉角的小鋪子裡,她赫然看到一條跟那張窗帘同款同花色的帘子!依然美得令人炫目!就掛在小鋪子的牆上,跟一堆大大小小的窗帘、桌巾同居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是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抑或是為那張帘子分明美麗異常卻壯志未酬而感傷?

小鋪牆上聚光燈照耀下的帘子,確實是如此嫵媚動人!她忍不住鄭重檢討問題癥結所在。也許這張帘子壓根兒不適合當窗帘,不適合讓風翻動,更不適合遮陽。當它挨擠在同類雲集的牆上時看來是那麼風情無限。就像很多聰明人,如果站到適當的位置,可能如魚得水,魅力四射;但是,如果入錯了行或嫁錯了郎,可能因此潦倒、抑鬱一生,就像那面缺了聚光燈的美麗帘子,當它被掛在充滿陽光的窗上,就只凸顯它的突兀、詭異,即使是一幢新房子也解救不了它!

她嘆了口氣!看來那張要價不斐的帘子從今以後只能永遠藏身見不得人的抽屜底層了!丈夫看出了她的失落,開玩笑地奚落她:

「要想讓那張帘子重見天日,唯今之計,只有自己想辦法開一間生活工場囉!」

沒料到這句玩笑話倒還當真燃起了她的一線生機。她思想起家中的皮箱、抽屜及櫃子裡豐富的儲藏:一堆到迪化街逛街時購買卻一直被閒置的布料、好些旅遊時從各地蒐購來的各色燭台、因為換了大床而尚未來得及開封的標準雙人床單床罩、好些找不到大小剛好的桌子來依歸的桌布、大批尚未使用過的咖啡杯、茶杯組,還有貢丸在被挾取時保證絕對會滿盤打滾的數十雙精美日本筷子……一向深信自己上輩子可能是布莊女兒的她(否則為什麼無論在何地看到布,就忍不住要撲過去),今生也許會因著這塊帘子而升格為精緻飾品店的老闆娘!想到這兒,她不禁又雀躍起來,由衷感謝丈夫的睿智,興奮地朝他深深一鞠躬,說:

「謝謝呵!真是好主意!那就讓我們一起朝目標努力吧!」

 

2008.09.15/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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