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開端

《最後的忠狗》

張系國

「我不能不殺他，這樣的人不能讓他活下去。」

女子的聲音很平靜。陳警官仔細觀察這位嬌小的美眉，感到十分困惑。她第一次殺人還這麼鎮靜，不容易。這年頭年輕人什麼都做得出來，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陳警官蹲下來檢查死者。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子彈從左邊太陽穴進去，右邊太陽穴出來。死者並沒有受到多大痛苦，從臉上的表情看，是驚訝多於恐懼。

陳警官按按死者的胸膛，說：「一槍斃命，乾淨俐落。妳的槍法不錯，練過射擊？」

「我不能不殺他，」女子重複說：「雖然我並不想這麼做，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陳警官不禁搖頭：「別這麼說，妳當然有選擇的。何況一個寵物店的店主和妳能有什麼深仇大恨。他欺負妳了？」

陳警官站起來。因為年齡的關係他已經無法久蹲，否則大腿會發麻到不行。他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死者，再問一次：「這人欺負妳了？」

「沒有。不過他的行為比欺負人更惡劣，這樣的人不能讓他活下去！」

陳警官連連搖頭，接過副手李警員送來的資料，一面看一面說：「妳就是黃英茵？大學畢業、未婚、服裝公司財務分析員。大學時曾是射擊隊的校隊隊員，難怪槍法很好。黃小姐，妳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年紀輕輕又有正當職業，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我們這個社會實在太鼓勵暴力了。如果每個人都覺得非要消滅別人不可，社會怎能不亂？」

「您愛狗嗎？」

「什麼？」陳警官詫異地睜大眼睛。

「警察先生，您是愛狗的人嗎？」

「應該算是吧。」陳警官想起家裡那隻不聽話的頑皮狗，「為什麼問這個？」

「警察先生，我很愛狗。」女子說：「可是您能夠想像在一個八坪的小公寓裡面養狗嗎？不錯，八坪，這就是我全部的空間，必須用想像力來分割成為睡房、廚房、書房、澡房和廁所。我並不抱怨，因為比起我的同學和朋友，我已經算是好命了。他們連八坪的小公寓都沒有，我至少還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是人們所稱頌的都市貴族。小公寓雖然可愛，要養狗那就太困難太困難了，直到我遇見吳老闆。」她指指地上躺著的中年人。

「他幫助妳找到妳想要的狗？」

「可以這麼說吧。有一天我無意間在網站上看到寵物店長期照顧客人愛犬的廣告，令我心念一動，這正是我最需要的。如果周間寵物店可以照顧我的狗狗，周末我再把狗狗接回家，那我就不怕地方太小，也不愁上班時沒有人照顧狗狗了。我立刻和寵物店聯繫。吳老闆很有說服力，我成為第一個加入寵物店親狗營的顧客。」

「親狗營的費用一定不便宜。」陳警官說：「有次我出國開會，送狗狗去狗旅館，才一星期就花了我半個月薪水！」

「本來我也以為親狗營的費用會很貴。吳老闆說，因為我是第一個加入親狗營的顧客，所以給我特別優待價。後來我才明白為什麼他對我這麼好。」

「妳說過吳老闆並沒有欺負妳。吳老闆對妳來說實在是太老了，他長得又有點像怪叔叔，可是僅僅對妳有企圖並不算滔天大罪呀。」

「我不是為這個殺他。」女子拭淚道：「我的狗狗，您知道他怎麼對待我的狗狗？有天我在東門街頭突然看見我的狗狗，我的狗狗卻認不出我來，對我狂吼，令我很震驚。我的狗狗不是在寵物店嗎？怎麼會被一位闊太太帶到東門？怎麼認不出我？就去問吳老闆，他才講出實話。原來我的狗狗竟然變成寵物店的出租狗，每天供不同的顧客租用。」

「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怪事！同一隻狗不可能接受好幾個主人。人往往薄情，狗卻不會這麼薄情。」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吳老闆說，狗的視力很弱，能夠分辨人主要靠氣味。他經過多年的研究，發明的裝置像根小小的管子，他稱為助聞器。只要插入狗鼻子，扭轉小管調整助聞器的參數，就可以改變狗狗所聞到的氣味。所以同一隻狗可以有好幾個主人。更換主人時，吳老闆只要調整助聞器的參數，狗狗還以為是同一個人呢。」

「想不到寵物店的老闆還是個發明家。」陳警官慨嘆道：「這也難怪。二十一世紀初期金融海嘯後，許多人失業，包括不少科學家。吳老闆可能是那時候被他的單位裁員，才自己出來經營寵物店開展他的第二春。他顯然仍不能忘情科學研究，居然給他發明了助聞器。這人是個人才，黃小姐妳又何必殺他？」

「警察先生，虧得您還是愛狗的人，難道看不到他發明助聞器的嚴重後果？狗狗最可貴的地方就是對主人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吳老闆摧毀了狗的固有美德。我可愛的狗狗本來對我那麼忠心，我的忠狗卻被吳老闆變成為……妓狗。太殘忍了！我不能讓他發明的助聞器，改變人和狗無可替代的親密關係。」

「但是助聞器……」

「警察先生，我把吳老闆造的助聞器原型毀了，他的筆記本也都燒了。殺人償命，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陳警官看看這位意志堅強的嬌小女子，一時無話可說。這年頭年輕人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他脫帽抓抓腦袋，考慮再三然後說：「好吧。妳先回去。」

「警察先生，您讓我走？」女子驚異說。

「長官，您放她走？」陳警官的副手李警員同時不解追問。

陳警官聳聳肩，「狗主黃英茵和寵物店吳老闆因故彼此爭執，爭執間黃英茵手槍走火誤殺吳老闆。對，就是這樣。放她走。」

夜，正降臨到新台北。山腳沼澤底下陸沉的舊城廢墟發出陣陣嗚咽，隨著一個個巨大的水泡冒出水面，彷彿敘述悲情舊事。女子走到沼澤邊，呼嘯一聲，不知從何處一隻銀毛大狗出現了，奔跑到女子面前。女子擁抱著銀毛大狗，對牠說話。那狗突然站直身軀，脫下銀袍，再度回復人形。女子正想說什麼，銀袍漢子手一揮，對著山谷咆哮：「什麼人？」

「是我。」陳警官現身笑道：「你們總不會以為我就這樣放手了吧？」

「警察先生，」女子說：「我說過願意承擔一切後果，我可以跟您回局裡去。」

「不必。」陳警官說：「笨得跟豬一樣，我不是說你們。我的那些笨部下，連死人和生化機器人都分不清楚。吳老闆，也許我該稱呼你吳博士，我要向你致敬。你確實手巧，隨便設計一個生化機器人都栩栩如生。令嬡的槍法也夠準，但是你知道，槍法太準了反而令我起疑。」

銀袍漢子果然回應道：「年輕人做事總欠些經驗，不夠老道，請多多包涵。」

女子聽銀袍漢子這麼講，不免發急說：「警察先生，請不要為難我爸。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跟您回局裡去。」

「英茵放心，他並不想捉拿我們。」銀袍漢子安慰女子道。

「不錯。」陳警官說：「就是一點，我還不明白。吳博士，你設計讓你女兒殺死自己的分身，毀掉助聞器原型和一切紀錄，為的是什麼？不讓助聞器落入他人之手？」

「猜對了。我那個寵物店的資金都來自銀行貸款。但是你知道銀行後面的大資本家是誰？」

陳警官搖搖頭：「我只管辦案，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微谷神。」

「啊，微谷神！」陳警官伸伸舌頭說：「難怪你們不想讓世界最大的娛樂電腦公司微谷神得到助聞器。那麼，不讓助聞器改變人和狗無可替代的親密關係，也是真的了？」

「是真的，」女子說：「警察先生，我那麼愛狗狗，當然是真的！即使我爸答應把助聞器的專利轉讓給微谷神，我也絕不會同意的。您能夠想像沒有忠狗的世界嗎？」

「那就好。」陳警官笑笑，目送女子和寵物店老闆離去。吳博士又變回銀毛大狗，在女子身邊不停搖尾跟隨她跑。他不由得想起家裡那隻頑皮狗。真的，世界上唯一真心等著他回家的，就是那隻頑皮狗！

人和狗一起消失在沼澤地盡頭，層層暮雲之上慘白新月如鉤。

【2009.06.07／聯合報　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