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墨爾本來的好友S,前一陣子突然接到家裡來的噩耗,說是雙胞胎的弟弟過世了,因此打了通電話跟公司請了假,寫了一個簡短的Email給我之後,就匆匆飛回鄉,一個多月後才回來,我問他喪禮如何?
「我在喪禮見到了好久沒見的堂兄弟們,聊得太開心了,忍不住多喝了兩杯,結果還很丟臉地跟媽媽借了三十塊,下午三點就移師到Pub去敘舊,結果喝得酩酊醉,真是愉快的一天啊。」
我瞠目結舌看著S,覺得眼前這個傢伙真不是凡人。
「那你後來有沒有還錢給你媽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問了這麼奇怪的問題,可能是太過震撼地緣故。
「還錢?別開玩笑了!那是我媽媽啊!」S一定覺得我是從外星球來的。
S的雙胞胎弟弟,從小就患有唐式症,因此從他有記憶開始,弟弟就需要母親全心的在家照顧,到了成年以後,因為其他的併發症,更必須長年臥床,所以對於家庭的其他成員來說,這個弟弟的去世,並不是太大的意外。
事實上,對於死亡,S自己也並不陌生,三十歲之前,他已經因為兩種不同的癌症,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手術以及痛苦不堪的化學治療,並且在鬼門關前走了兩趟,我們常常閒談中聊到死亡的問題,他顯得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還要灑脫,「我曾經死過兩次了,所以無論未來發生什麼意外,對我來說都不遺憾,我這輩子過得已經夠本了!」他時常開玩笑這麼說。
雖然這樣說,S大概是我同年齡的朋友當中,最負責任的一個了,在日本努力上班存錢,終於還清了在老家的房屋貸款,近來汽車和心愛的水上摩托車也賣掉了,因此甚至有些閒錢放在銀行裡面以備不時之需,這個我大部分寅吃卯糧的朋友比起來,實在積極上進許多。
但是S會這樣說,我也不該覺得意外。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幾年前S曾告訴我當他還在一面唸大學,一面接受他年輕人生裡第二種癌症的治療過程中,被半強迫地參加了醫院裡的互助團體,參加者都是癌症末期患者,還包括一名他的大學同學,在其中一次的聚會中,主持人請了兩個有過瀕死經驗的人來,這兩個人都將瀕死經驗形容得十分美好,走在一個漫長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有溫暖的光,走向光的過程充滿了平和與神聖的寧靜,聽得有些不耐煩的S,在會後的發言中站起來說,
「我無意冒犯各位,但是我只是根據自己兩次的瀕死經驗,既沒有什麼隧道,也沒有光,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什麼然後,也沒有什麼天堂,就像停止發條的玩具,沒有未來,一切就地停止,並沒有什麼可怕的,為什麼非要把死說得那麼美好呢?」
突然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瞪著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年輕人。
「我覺得你的發言,並不適合這個團體的宗旨。」主持人帶著抗議的口吻說。
「我倒不這麼覺得,」S理直氣壯地指著他的同學,「不然我替大家問我的這位同學,他腦癌已經到了末期,明年都活不過,他聽到我這樣說,會覺得有什麼不恰當嗎?」
那同學看看S,笑了起來,「不會啊,死了就不用還學生貸款,臨死還可以把保險賣掉,換錢拿去旅行環遊世界,真是划算極了。」
「後來你那個同學怎麼了?」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同學的故事。
「醫生說反正腦子也不能開刀,太過冒險,除了愈來愈頻繁,愈來愈加劇的類似偏頭疼外,沒有其他的症狀,所以除了止疼藥,也沒有開太多的處方,他於是拿賣掉人壽險換來的現金,買了環遊世界的機票,去了義大利看歌劇,去馬爾地夫潛水,去喜馬拉雅山滑雪,還去了好多他一直就想去的地方,就這麼旅行了九個月,直到他的頭疼實在無法忍受,知道時候差不多了,才登上回澳洲的飛機,在飛機上陷入昏迷,到家後第三天就去世了。」S充滿愉悅地描述著,有如這是個快樂的結局。
「你也覺得這樣很好嗎?」我為了確定,多問了一句。
「你開玩笑嗎?」S看著我,有如我是外星人,「真是太划算啦!」
「難道你都沒有想過你的家人嗎?」我說。
S的表情嚴肅起來,他說,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在我弟弟的喪禮上,每個人都列隊獻了一朵花在弟弟的墳前,輪到我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把這朵花轉頭送給了媽媽,她非常訝異,於是我說,『媽,這朵花是給你的,因為我覺得二十多年來,你為了弟弟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從來沒有去任何地方旅行,從來沒有享受過生活,但是我這次回來,看到你的白髮,我覺得妳蒼老了好多,但是弟弟這麼一走,妳終於解脫了,從現在開始,妳可以重新過妳的生活了,因為這樣,我想把這朵花送給妳。』」
聽了S這樣說,母親的眼淚不禁噗簌噗簌地掉下來,S的幾個堂表兄弟們,也都跟著將手上的花,送給了她,因為直到那段話說出來以後,大家才覺悟到,這場喪禮的真正主角,並不是去世的弟弟,而是為了臥病在床的弟弟,葬送了大好青春的母親。
而只有弟弟的死亡,才能換回母親失去的生命。
生和死的界線,還真必須像是S這樣不斷被生命考驗的人,才能看到另一種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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