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巢前奏曲》
古蒙仁
1
去年九月下旬，陪二兒子到學校註冊，把他的家當悉數搬到學校的宿舍，幫他安置好住宿的一切所需，回程要發動車子時，兒子站在宿舍前的階梯上，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朝我們揮手說再見，形影有些孤單，神情也有些落寞。我才驚覺到兒子已無法隨我們一齊回家了；儘管老大還在車上，也在向弟弟揮著手，但他半途就要下車，也要回他住宿的學校。此後我們一家四口就要勞燕分飛，天各一方了。在搖上車窗的剎那，我真有萬分的不捨，而且極不習慣，因為近二十年來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進出同車的美好時光終於結束了。
當晚回到家裡，打開電燈，看著兒子空蕩蕩的房間，太太忍不住地說：「只剩下我們二人了。」她的聲音有些幽怨，聽在我的耳裡尤其傷感。是的，二個兒子都已長大，他們的羽翼已豐，是到了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了，我們二人辛辛苦苦築成的小巢，再也留不住他們堅實的翅膀和對外界強烈的好奇心了。
三年前老大初次離家住校時，我還沒有什麼感覺，一方面固然是學校離家較近，隨時可以去看他，再則是家裡還有老二作伴，好歹有個人讓我們噓寒問暖，表示為人父母者的愛心和關心。可是當老二也離家之後，往後再也沒有人聽我們的嘮叨，我們也聽不到孩子的吵鬧聲，屋子裡突然冷清了下來，我才明顯感受到心裡的空虛與寂寞。
尤其太太說的那句話：「只剩下我們二人了。」更給我很深的感觸。我們二人生兒育子，忙碌了半生，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好像孩子不是屬於我們的，此後大半的歲月，只能看著他們來來去去，離我們愈來愈遠，再也無法留在身邊，這似乎是為人父母者最難以接受的事實，也是孩子長大後遲早都要面臨的命運。
既是命運，似乎只有接受一途，而且根據一般的經驗，只要假以時日，一切便會習以為常，習慣孩子不在身邊的事實；或者，因為忙碌而選擇遺忘，生活也會逐漸步上常軌。只是在這一天來到之前，我仍心有未甘，內心仍會有一番抗拒和掙扎，不想讓我和兒子們相處的美好時光，就此成為記憶中模糊的影子。
2
老大讀高中時，我因在外地工作，並沒能陪他一齊走過最辛苦的升學之路，即使周末返家團聚，他也在補習班埋頭苦讀，看不到人影。有時趕得及，剛好能去公車站牌下接他補習或夜讀回來，也都是夜闌人靜的時刻，馬路上已沒多少行人。街燈下看他疲倦地走下公車，拉開車門進到我的車子裡，簡單地對我打聲招呼：「嗨，爸爸。」後，整個人往後座一癱，不到十分鐘的車程，他都會累得睡去，我連講幾句安慰或為他打氣的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畢業那年四月，參加大學推甄的結果，以優異的成績上了第一志願的學校和科系，但我一點都不敢居功，因為我對他的付出不及太太的十分之一。老大是個意志力超強的人，高中基測慘遭滑鐵廬，終於在大學推甄中反敗為勝，光榮地踏進了他理想的學府和科系。因此他說要住校，好體驗嚮往中的大學生活，我們誰也不敢反對，陪著他風風光光地搬進了學校的宿舍。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全家到學校去探望他，一齊到學校附近爬山、吃館子、看電影，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因此那時一點也沒有不捨或心疼的感覺。
二兒子上高中時，我已回到台北工作，對他的課業可沒理由再袖手旁觀或置之不理了。何況他高中的基測也摔了一跤，沒能考上理想的學校，對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是一大打擊，此時更需要家人的扶持與鼓勵。
我每天開車送他去學校，下課或補習回來，也是我開車去接他。父子二人每天黎明即起，風雨無阻，我覺得欠老大的那一份關懷，一定要加倍的還給二兒子，如此才能彌補為人父者的虧欠。我們二人因此成了生命共同體，不止要陪他挑戰升大學這道險峻的關卡，而且有老大與太太母子雙人聯手締造的佳績，像一道高牆矗立在前面，我們父子二人也都有輸不起的壓力。
3
第一年是最辛苦的一年，考後兒子態度消沉，意興闌珊，進了市郊一所他想都沒想過的高中，信心幾乎全垮了。眼看著成績遠不如他的同學，一個個進了明星學校，三年的努力和心血等於白費了，這一口氣他哪裡吞得下去？所有的忿怒與不平，只能化為二行清淚，獨自往肚子裡吞。要想重振他的信心和志氣，讓他重新抬起頭來，豈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我看在眼裡，當然疼在心裡，花了很長的時間開導他、鼓勵他，一方面習慣了新的學習環境之後，他才逐漸從基測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每次考試總能維持在班上的前一、二名，慢慢建立了信心；逢到假日，便有餘裕全家去找哥哥吃飯、看電影、逛校園，聽他講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同是基測失利的淪落人，老大便以過來人的慘痛經驗激勵他，一定要鎖定排名前三名的學校，做為全力以赴的目標。
可是升上高三之後，壓力便如排山倒海般地朝他襲來。一連串的段考、模擬考，再加上補習班的各種考試，紛來沓至，幾乎無日或已；即使周末或假日，他也一大早就要出門去補習，三更半夜才回到家裡；別說一家人同車出遊了，連要聚在一起吃個飯都找不到時間。高三學生的生活會緊張到這種程度，甚至影響到家庭的正常生活，是我以前當學生時難以想像的。有時不免懷疑，我們的教改喊了那麼多年，成效到底在哪裡？學生的壓力或痛苦減少一點了嗎？
我覺得最痛苦的，是每天清晨喊他起床，尤其是冬天寒流來襲時，天色猶暗，看他睡得那麼香熟，我都會覺得叫醒他是一種罪惡；但稍晚叫他，即使只遲了五分鐘，也會被他抱怨，因為讓他少讀了五分鐘的書。
深夜去捷運站接他補習回來，倒是比較令人快慰。雖然我接到的是同一個疲憊的身體，但他不像哥哥會癱在車上睡覺，而是在車內聲嘶力竭地高歌一曲，彷彿不如此發洩，便無法排遣身上巨大的壓力。因此他再怎麼吼叫，我都不以為意，甚至還會暗自高興，面臨大軍壓境，他還能引吭高歌，表示他比哥哥的抗壓力還高，讓我既放心，又感佩。
4
四月推甄的結果，他考得還算差強人意，介於成大與中央之間，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他煎熬下去，勸他擇一就讀算了。因我深知考場的凶險，更深諳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萬一指考沒考好，連這二隻到手的小鳥都飛了，到時兩頭落空，誰也承擔不起這後果。
但兒子十分堅決，誓言七月要再拚指考，而且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二個學校都沒去登記。我力勸不成，父子二人差點翻臉，最後當然還是我讓步了。最後一個月，他找到一家衝刺班，開始進入暗無天日的肉搏戰，我的神經也上緊發條，每天接送二次，陪他做最後的殊死戰。父子二人的命運真的綁在一起了，生死存亡，就看七月最後這場戰役來分曉了。
考後我要他不要去對答案，家人也絕口不再提考試的事，一切只待月底放榜。表面上大家都很輕鬆，骨子裡卻緊張得近乎要窒息，一邊細數著寄發分數的日子是否已來到，接著還有填寫志願，以及最後的分發。每一道關卡都會影響到就讀的學校和科系，因此每一個步驟都是生死交關，令人屏息以待。
成績公布那天清晨，兒子不待我們叫醒，便悄悄地起床坐在電腦前上網，他和全國數十萬考生一樣，大概緊張得整晚都沒睡覺吧！我們何嘗就能安眠？我和太太躺在床上，好像等待宣判的囚犯，準備接受命運最後的裁定。但老天也真愛捉弄人，幾十萬考生同時上網，網站被塞爆了而當機。直到九點多，兒子才喜形於色的報出他得到的分數，大致合乎我們的期望，因此大家都非常開心。
當晚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拿著成績單，老遠開車跑到一家補習班做落點分析，分析的結果同樣令我們感到開心，接著填志願表。幾天之後分發的結果要公布了，兒子同樣緊張得一夜沒睡，大清早就上網看結果。
那天是8月8日的清晨，一個我們一家及全國民眾都忘不了的日子，窗外風雨交加，莫拉克颱風帶來的風雨正不斷地加強。當兒子在清華大學電機系的名單中找到他的名字時，興奮地一躍而起，老大聞訊立刻衝上去查證是否屬實，深怕他看走了眼而白高興一場。證實無誤之後，全家人都為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而擁抱在一起。
兒子終於逆轉勝，以哀兵的姿態扭轉乾坤，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學校和科系。不但贏得了最後的勝利，也一雪三年前基測失利之恥。我這個臨危受命的老爸，這下走路也有風了，當然就不提當時我堅持要他放棄「指考」的「不當言論」了。
當天是父親節，我們早就訂了一家餐廳要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如今雙喜臨門，更要熱烈地慶祝一番。黃昏我們要出門時，大雨傾盆而下，強風吹得人幾乎站不穩，但我們仍開著車子，冒著狂風暴雨去到餐廳。從雨水斑駁的玻璃窗望出去，行道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掉落的枝椏隨風飄散，看得我心驚肉跳。
我的憂心事出有因，就在我們開心地慶祝勝利的同時，莫拉克的威力不斷加強，在它的暴風橫掃之下，南部的災情也不斷地擴大。當我們帶著歡樂的心情進入夢鄉時，高雄縣甲仙鄉的小林村卻在土石流的肆虐之下，慘遭活埋及滅村的命運，草木含悲，全國民眾為之震驚，並同感哀悼。這樣命運迥異的一天，我們一家人永難忘懷。
5
八八水災讓我們及時冷靜下來，興奮歡樂之後，緊接著要面對的卻是兒子即將離家住校的問題。陪他到學校註冊那天，眼看著兒子高瘦而孤單的身子，已走向了一條可長可久的人生大道，既欣喜於他的努力所得來的成果，卻又感傷於他走上那條人生大道之後，那消瘦的身影會離我們愈來愈遠。
這時我才體會到父母內心悲歡交集的矛盾，也才理解到我十五歲那年初次負笈到外地讀高中時父母心中的不捨。當年社會封閉，交通不便，少小離家，面對的其實只是一個茫茫的前程，誰也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更遑論衣錦還鄉，光宗耀祖？
可是我卻義無反顧，拍拍尚未硬朗的羽翼，便飛出了父母的掌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縱使天涯海角，也不曾猶豫；心中想的只是凌翼雲霄的快意，孤鵬萬里遨遊之後，卻再也不曾回到老家，承歡父母膝下。父親早在二十年前過世，垂垂老矣的母親癱瘓在床，幾年前就獨自住在看護中心，老家只剩下一個空巢，我即使返鄉探視，回到家裡也無法與母親同住。
目送二個兒子先後離家，再看看母親的遭遇之後，我有時不免感慨，所謂的「家」，到底是誰的家？一旦人去巢空，那個「空巢」還有何意義？老鳥凋零，離巢的孤燕回來時同樣無枝可依。父母子女一場，大限來時，還是要各自分飛吧！
然而時代已經改變，潮流也已無法回溯。在全球化的趨勢下，家的定義已擴大到四海一家，處處可以為家。孩子們的離去，只是在追求他們的新天地，開拓他們的新世界。只要他們能夠平安、幸福，為人父母者便須以更大的胸襟與眼光，對他們漸去漸遠的身影獻上最深的祝福，祝福他們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2010.04.25／聯合報 聯合副刊】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