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的畫像》


                  張系國/金縷衣/知織系統出版公司/
1994

 

高健回到家裡時,熱騰騰的的飯菜已經擺在餐桌上。都是他愛吃的菜:紅燒鰱魚、蒸豆腐、珍珠肉子。珍妮在廚房洗鍋盤,水聲嘩啦啦的響。高健把公事包往沙發上一扔,使坐下來品嘗珍妮的手藝。珍妮關了水龍頭,坐在他對面看他狼吞虎嚥。

「拿罐啤酒來。」高健頭也不抬說。

「醫生說過,你最好不要喝酒。」

高健把筷子一摔,自已從冰箱裡拿出啤酒。珍妮看他大口大口喝掉半罐,大聲說:

「何必呢?健子,你又跟誰嘔氣?」

高健把啤酒喝完,捏扁罐子,對準垃圾桶扔過去。扁罐掉在地上,跳了兩跳被珍妮撿起。

「再拿罐啤酒來。」

這次珍妮不再攔阻,拿出半打啤酒放在他面前。

「喝吧,健子,有本事全部喝完,明反正不用上班。」

高健驚奇道:

「妳怎麼知道我明天不用上班?是了,一定有人告訴妳。」他想起辦公室內眾人幸災樂禍的表情,一股屈辱的怒氣噎在胸口。連珍妮也知道消息,準是那個人說的。「叫妳不許跟小劉來往,居然不聽。妳想氣死我不成?」

「不是小劉說的。」珍妮忙說:「陳總打電話給我,他怕你想不開。」

「我想不開?我怎麼會想不開?老婆跟人勾勾搭搭我都想得開,被公司解雇還會想不開?」高健跳起來把餐桌推翻,飯菜濺了滿地。珍妮退縮到角落,雙手抱住頭。高健更怒,從沙發底下摸出預先藏好的木棍。「我想不開?妳看我想不想得開?」

珍妮尖一聲往外逃去,卻被高健用力攔腰一棍打倒在地上。她的身體裡面悶響一聲,好像什麼東西被打斷了。珍妮躺在地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高健喘著氣把木棍丟開,嘴裡仍然在罵:「不知恥的賤人,還敢說我想不開。我打死妳這個賤人!」

 

他頹然到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這個月是第三次了,他不知道自已從何時起變得這般凶殘,但是他出手一次比一次重,也許是工作的壓力太大,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珍妮的……

門鈴響了,高健喚珍妮,珍妮不應,他才想起珍妮已經被他打傷,自已掙扎著起來去開門,果然是A公司的陳機械士,看到他就直搖頭。

「又打珍妮了!真不像話。」陳機械士蹲在珍妮身邊,拿出儀器測量了一陣說。「中度損傷。我要把她帶回公司修理,明天再送回來。小高,不是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在家裡把老婆打成這樣,傳出去有多難聽?而且現在有法律保障機器人了,你又不是不曉得。珍妮雖然沒有感覺,不會知道疼痛,你這樣打她還是構成傷害罪,她可以告你虐待,和你脫離夫妻關係。」

「脫離夫妻關係也罷。」高健苦笑道:「老實說,現在我失業了,連修理費都付不出來。你把珍妮帶走也好,省得我煩心。」

陳機械士大搖其頭,但還是把珍妮背起。珍雖然不能說話,眼睛直望著高健,竟然流下淚來。高健心中一陣煩,對珍妮吼道:

「哭什麼哭?送回公司修理好,再給別人作老婆,妳快活我也輕鬆,大家都解脫。」

「別嚷嚷了。」陳機械士道:「珍妮雖然是機器人,你也不必對她這麼說話,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你少來,」高健吼道:「都什麼時代了,對我說這些廢話,帶走帶走!」

門關上了還聽到走廊裡陳機械士的聲音漸行漸遠:「……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高健又打開一罐啤酒。珍妮走了最好,否則不知道會被他打成什麼模樣。他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因為珍妮,心裡潛伏的恨意一有機會就發作出來,而且越越演烈,連他自已也不禁駭然,自已的本性竟是這麼殘暴的人嗎?

 

如果和正常的女人結婚,也許一切都不同?但是高健和八千萬中國男人一樣,這件事連想都不必想。歷史書上面說,上個世紀未葉時由於推行一胎政策,大批女嬰被渴望男嬰的父母偷偷殺害,才造成本世紀中國男性過剩的嚴重情況。如果沒有機器人作老婆,這八千萬中國男人全都要被迫一輩子過單身漢的生活!

但是儘管政府和A公司如何宣傳機器人老婆有千百種優點──勤於家事、忠心不貳、永遠不必擔心得愛滋病──高健仍不免忿忿不平。他知道珍妮不可能替他生孩子。雖然這並不是珍妮的錯,他卻始終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每次他看到夫婦帶著天使般可愛的孩子在路上走,他就氣憤難當。是誰剝奪了他愛的權利?最糟糕的是高健明知這是他自已的問題。雖然有八千萬中國男人和他一樣,可是仍有五億中國男人和正常女人結婚。五億人哪!這就是說,有五億女子不肯嫁給他,迫使他必須娶機器人,他還能算個男子漢麼?

和珍妮紿婚已經兩年多了,高健的心理越來越不平衡。雖然珍妮對他百依百順,他卻懷疑別人都在背後訕笑他,這個五億女人都不要的男人。他對珍妮脾氣越來越壞,甚至動手打她。他最不能忍受她從不還手,只會流淚。為什麼A公司設計的機器人有淚腺卻不能生育?這種混帳公司,專門拿他們八千萬名可憐蟲尋開心!

他把珍妮腿骨打斷的那次,導火線也是珍妮。她居然背著他去申請領養孩子,不想想他從來要的是自已的孩子,自已的孩子。有個機器人老婆已經夠屈辱的了,連孩子也要領養別人的!那五億混帳男人得到真正的女人不算,還要把孩子塞給他養,將來繼承他的遺產。他成了什麼東西?是他們五億人的奴才麼!

珍妮被陳機械士修好腿骨送回家後,從此再不提領養孩子的事。高健發現珍妮慢慢變了。當然她的外貌仍然和他初次接她回家時完全一樣,像個十六、七歲的大女孩(高健是在一部老電影裡發現她,恰巧A公司居然有這種造型的機器人­),但是她變得神經質(如果機器人也有神經質的話),常常無故打翻東西(但是陳機械士說她的伺服系統並無問題)。有次高健提早回家,發現珍妮對著窗外流淚,看他回來才趕快擦乾眼淚。

一個機器人老婆竟會變成這樣神經質,不能不說是倒楣的事。而且高健打珍妮的行為同事慢慢知道了,他感覺同事都暗中疏遠他,最後連差事都不保,恐怕也和珍妮有關。這個機器人老婆真把他害慘了!

 

高健什麼時候把啤酒喝光,倒在沙發上沈沈睡去,連他自已也不清楚。是電視電話把他吵醒,三面牆上人聲鼎沸,都在喊:「高健,高健,高健!」

「什麼人?」高健爬起來會著電視牆大吼。「你們不得我允許任意映像在我的電視牆上,是侵犯了我的隱私權,知道麼?」

「高健,」中間一面牆上法官模樣的人說:「不得無禮,你現在是在巡迴法院第三庭裡。A公司代表他們出回的機器人珍妮控告你多次虐待她,你承認嗎?」

「承認個屁!」高健怒道:「我打老婆是我自家的事,了不起我們脫離夫妻關係好了。」

「珍妮雖然是你的妻子,她其實是國家的財產,免費借給你使用。」法官嚴酸的說:「你不好好保護珍妮,卻任意虐待她,這是蓄意破壞國家財產,惡性重大。判你有期徒刑五年,褫奪公權八年,從今天起在家執行。換句話說,你的家就是你的監獄,從今天起不得出去。」

高健反問法官說:

「你有妻子嗎?」

法官愣了一下才回答:「做什麼?」

「她是人還是機器人?」高健不等法官回答就大聲說:「她是人對不對?你們的老婆都是人,為什麼我的老婆是機器人?不公平,這個社會太不公平!我抗議,我要抗議!」

高健撿起地上的空啤酒罐朝牆上扔去。法庭的畫面消失了,停了一會,陳機械士的影像出現在電視穡上。

「小高,安靜下來。我把珍妮修理好了,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高健正要搖頭,珍妮的立體影像已經取代了陳機械士。

 

「健子,他們要我離開你,可是我拒絕了。他們說我不能回家,要等五年。我說我可以等,我不在乎等你多久。」

「做什麼?」高健縱聲大笑。「妳瘋了?妳是機器人,沒心沒肝的機器人,等我做什麼?」

「可是我愛你。」珍妮說:「儘管你對我那麼不好,我仍然愛你。健子,你相信麼?機器人一樣能愛。我會等你。而且,」珍妮頓了一頓,道:「他們告訴我,再過幾年機器人就可以裝上人工子宮,並且能夠懷孕了。五年後等你出獄,我為你生個孩子好不好?」

高健張大嘴巴,半晌才期期艾艾的說:

「為我生個孩子……難道妳不恨我?這兩年我對妳實在太壞了。」

「將來對我好,還來得及呢。他們在催我,我得走了。健子,我會等你。」

 

電視牆上的珍妮凝固成立體的畫面。高健突然明白他始終愛著那個圍著紅圍巾溜冰的女孩。第一次在老電影裡看到她,他就愛上了她。但是為什麼他忍不住一次次虐待她?為什麼?為什麼?

高健悔恨交加,呆望著珍妮的畫像。還有五年,還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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