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龍》

張系國/星雲組曲/洪範書店有限公司/1980

<一>

  李志舜拖著疲乏的步子,拎著沉重的公事包,走進公寓電梯。一百廿十一層,他撳下電鈕。電梯靜止不動。他不耐煩再撳電鈕;電梯猛烈加速,李志舜猝不及防,一顆心直往下沉。這混帳電梯永遠不按常理行動,突快突慢,有心臟病的人一定受不了。但電梯的速度仍是奇快,層數指示燈一連串亮過去,五十層、六十層、七十層……不到一分鐘就到了一百廿層。這時電梯又表演了一手緊急剎車,李志舜一顆心幾乎從嘴裡跳出來。他定了定神,詛咒著走出電梯。走廊盡頭他家的門大開著,李志舜不禁覺得奇怪。附近公寓區最近一連發生幾椿劫殺案。李志舜再三囑咐湘文,門戶一定要小心。其實不需他關照,湘文本來就是極謹慎的女子,一切事情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連十年前結婚時結婚蛋糕上的裝飾人像,雖然中間搬了多少次家,到現在她還保留著。今天的情形卻有點異樣,莫非是……

  李志舜突然緊張起來,放下公事包,三步併做兩步衝進家門。客廳裡一切如常,家具甚麼都沒有搬動的跡象。他目光四處搜索,不見湘文的蹤影。李志舜正想放聲大喊,卻聽到沙發上傳來啜泣聲。他這才看見湘文面孔朝下,橫躺在長沙發上。李志舜輕悄悄的走過去,坐在湘文旁邊,用手撫摸她的長髮。

  「怎麼了,太太?」

  湘文沒有回答,肩膀上下抽動著,哭得更傷心了。李志舜注意到沙發旁的地上有一張公文。他立刻猜到出了甚麼事情,握緊拳頭,緊咬住嘴唇,半晌才說:

  「豈有此理!他們不能夠這樣不通人情。十年了!我們等得還不夠久嗎?居然又……不行,我一定要抗議。這太不公平了!」

  湘文翻身坐起來,面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憤怒還是悲傷。

  「志舜,你不能再堅持已見了。其實男孩或女孩又有什麼分別?現在是廿一世紀,你還抱著重男輕女的觀念,未免太落伍。每次填申請表我們都填男孩,每次都抽不到,已經十年了。你肯等,我可不願意再等下去。明年填申請表,我們填性別不拘好不好?」

  「不行!我就不信邪。一連十年都抽不到,也真叫奇怪。一連十次抽不到的或然率不過是千分之一,一連十一次抽不到的或然率就是兩千分之一……哪裡會有這麼倒楣的事!」

  「就是有這麼倒楣!」湘文的語氣變得冰冷。「我看你就是沒有養兒子的命。算了罷,男孩女孩又有甚麼分別?女孩子還比較孝順父母。」

  「女孩子將來問題才多呢。男孩子才可以……不說了,這問題我們已經談了十年, 再吵也沒有甚麼意義。既然已經等了十年,現在絕不能功虧一簣!我明天就去人口計劃局,問他們倒底是怎麼回事情。」

  一整晚湘文都和李志舜賭氣,對他不理不睬。打從剛結婚起,湘文就說男孩女孩都可以。但那時他們剛結婚,一切都沒有基礎,所以並不急著要孩子。每次申請,李志舜填男孩,湘文也隨他去,抽不到反而鬆一口氣.。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他們都有很好的職業,房子、車子都有,是該養孩子的時候了。偏偏天不從人願,就是抽不到男孩。湘文從兩年前就吵著要改申請表,李志舜卻不肯屈服。現在每家只有一名配額,他知道只要他意志不堅,聽從湘文的話,這輩子就真不會有兒子了。

  「不行!絕不能功虧一簣。」李志舜躺在床上想。「一千分之一的機會……哪裡有這麼倒楣的事?我一定要奮鬥倒底。」

 

<二>

  第二天早上,李志舜果真請了假到人口計劃局去。接見他的職員是位五短身材、又肥又矮,但卻和藹可親的方先生。方先生聽了李志舜的抗議,仔細看完他的檔案紀錄,哈哈笑道:

  「李先生,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也真是死心眼兒,這是甚麼時代了?男孩女孩不都是一樣嗎?」

  「我太太也這樣講,但是我絕不妥協。既然每家只許有一個小孩,如果不是男孩,我……我真是終生遣憾!」

  「還是中國人的老毛病改不掉。」方先生摸著多肉的下巴。「假如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那麼我們下一代豈不全是男兒了?現在政府規定的比例是每千名新生嬰兒中,有五百卅八名是男性,四百六十二名是女性,來申請的就依照這比例抽籤決定。如果不幸抽不到,又堅持一定要某一性別。只好等明年再抽籤。你就是種情形」

  「但是我已經等了十年,居然還抽不到!一連十次抽不到的或然率不過千分之一。明年,就該是兩千分之一了……」

  「你不能這樣算。」方先生大笑了。「其實每次抽籤都是獨立的事件。所以,明年你抽不到男孩的機會仍是二分之一弱。我必須警告你,你可能永遠抽不中男孩呢。」

  李志舜絕望了,靠在椅背上,說:

  「難道你們沒有任何補救的方法嗎?可憐我們已經等了十年了!明年再抽不到,我太太一定會跟我離婚……」

  「我很瞭解你的痛苦。」方先生目光充滿同情。「不瞞你說,我哥哥也同樣死心眼,一心望子成龍。我倒有個辦法。為了控制人口,照規定目前每家只能有一個小孩。現在我國人口已經是三千五百萬了。目前的政策,是為了一百年後能將人口總數降到二千五百萬人左右。到那時人口政策又會調整,每家也許又可有兩名小孩,一男一女……」

  「假如我晚生一百年該多好!」

  「是啊,不過既使在今天,照精確估計每家也可以有一點二名小孩。這剩下的零點二名小孩當然沒有辦法分配給每家人,便由人口計劃局統一處理,在每年年底時另行分配。」

  「你是說,你們每年還有剩餘的配額?」李志舜好像快溺死的人突然發現一線生機,緊緊抓住方先生的胖手不放。方先生有點窘,說:

  「不要太興奮,要得到這多餘的配額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我們可以增加你家的配額到兩名。但從此你家的所得稅要比別人高百分之五;還有……」

  「如果我拿到多餘的配額,是否可以選擇生男孩?」

  「當然。你們可以先來一個男孩,再來一個女孩,或者先女後男。次序沒有關係,但不能要兩男或兩女……」

  「這就夠了!這就夠了!」李志舜興奮極了。「無論多大的代價,我都願意支付!」

  方先生乘機把手抽回去,拿出一張文件說:

  「那麼,請你在這兒簽名蓋章。恭喜你一舉得男!」

 

<三>

  湘文頗為抱怨為了男孩所付出的代價太高,李志舜卻非常滿意。他的夙願得償,再無遺憾。一兒一女,天下還有更為美滿的家庭嗎?當然,他決定先要男孩,下次再要女孩。

  拿到人口計劃局的生育許可證後,李志舜立刻帶了湘文,到他們住處附近最負盛名的醫院去辦理手續。一切都很順利,他們隨即拿到生產證,到婦產科去見吳大夫。吳大夫是位高大魁梧沉穩可靠的中年人,抽著煙斗,慢吞吞對他們倆解釋生產過程的細節。

  「明天你們就來這裡做全身檢查。如果檢查結果良好,沒有遺傳性的疾病,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李先生,我們會抽取足夠的精液。李太太,我們會以真空吸管取出半打左右的卵子。然後我們會選擇最健康的男性精子和卵子在試管裡受精,再將受精卵植入婦產護士的卵巢內。到生產時,我們會通知你倆。那時你們準備好一切應用物品,到醫院來接新生的嬰兒就好了。生產的過程,就是這樣簡單!」

  李志舜聽得的十分入神,不住點頭。湘文卻皺著眉頭說:

  「吳大夫,我不能自己生嗎?」

  「自己生?」吳大夫好像突然觸到一條毒蛇般。「自己生?李太太,這年頭沒有人自己生孩子了,都是委託婦產護士代生的。」

  「可是我希望自己生哩。這樣……好像更親切點,更像是自己的孩子。」

  「委託婦產護士代生,也一樣是你們的孩子啊。是你們的精血結合所生,怎麼不是你們的孩子呢?婦產護士都是經過嚴格挑選訓練的年經女性。最適合幫助你們創造下一代。李太太,即使你要自己生,卵子一樣要經過試管受精的過程。萬一懷孕期間你傷風感冒,萬一你過去服食藥物不當或懷孕期間服藥不當,萬一妳先生或妳自己過去不幸染上某些隱疾……生出來的孩子都可能有問題。如果由婦產護士代生,這些問題都絕不會發生了。再說,妳也避免了懷孕期的種種不便和生產的痛苦。如果妳自己生孩子,至少要請兩三個月的假。由婦產護士代生,妳一天假都不必請。現在己經沒有產假的制度了,大家都不必自己生孩子了。妳要自己生孩子,種種花費再加上請假而損失的薪水,遠比婦產護士代生的花費更高。」

  「吳大夫,我不是考慮花費的問題。」湘文仍狐疑不決。「我們好不容易才能生個男孩,當然望他能又健康、又聰明……」

  「放心好了,李太太。正因為男孩得來不易,所以我覺得你們便應萬分慎重。由婦產護士代生,就等於請最好的保姆照顧小孩,她會給予胎兒最好的照顧,飲食起居都在醫院監護下,當然比妳自己生更好。」

  吳大夫這一番話深深打動了李志舜,他對仍感懷疑的湘文說:「湘文,吳大夫說得不錯,既然是男孩,我們一切都要慎重,多花點錢沒關係。再說,我也不願妳受生產之苦,因懷孕而破壞了妳苗條的身段呢!」

  「這樣好了。」湘文說:「吳大夫,我們能不能先和代生的婦產護士見見面,我一定弄清楚代生的護士是怎樣的人。」

  「沒有問題。」吳大夫打開抽屜,拿出一份卷宗。「我們醫院有八百位婦產護士,輪流為顧客服務。但是要看你們決定甚麼時候開始,我才能找出那時輪到誰值班。」

  湘文還沒回答,李志舜就搶著說:「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最快就是後天了。後天……後天有五位護士有空。我想想看……就是金小姐吧。金小姐是藝術學校的學生,主修鋼琴,非常可愛的女孩子。今天她在醫院值班。你們要不要見她?」

  李志舜和湘文商量了一下,就同意吳大夫的安排。金小姐一會兒來了。她果然是極甜美的女孩子,紮著馬尾巴,看上去不過廿歲左右。湘文和金小姐倒是一見如故,立刻談得很投機。李志舜知道湘文一向醉心音樂,心頭放下一塊大石,看樣子太太這一關總算批准了。

  金小姐走了以後,吳大夫又打開一本簿子說:「很好,就由金小姐為你們服務吧,還有幾個細節問題要談。懷孕期間,你們要頭等房、二等房、三等房?」

  李志舜怔了一下,隨即領悟過來。是了,懷孕期間金小姐必須住院呢。他忙問道:「價錢麼算?」

  「頭等房五百元一天,二等房三百元,三等房二百元。」

  「價錢差那麼多啊?那當然是越便宜越好了。」李志舜說:「就住三等房吧。」

  湘文瞪了他一眼。「讓金小姐住三等房,怪不好意思的。」

  「太太,如果是妳住院,當然住頭等房。但既然不是妳住院,我們只有委屈金小姐一點了。」

  吳大夫聽他們倆對話,臉上浮現微笑。

  「李先生,李太太,你們都誤會了。我指的不是金小姐住的病房。她可以住醫院為婦產護士預備的宿舍,所有護士待遇都是一樣的。我指的是你們的孩子,他要住頭等房、二等房、還是三等房呢?」

  「我們的孩子?」李志舜詫異道:「他……他還沒有出生,當然是住在……住在金小姐的肚子裏,他要住甚麼病房?」

  「不是病房。」吳大夫耐心解釋:「我大概沒講清楚。李先生,在過去沒有試管受精技術的時代,有人懷單胞胎,有人懷雙胞胎,甚至三胞胎、四胞胎……都非人力所能控制。現在,我們卻可以完全控制。究竟在卵巢裏植放幾個受精卵。如果植放的卵子數目越多,一位婦產護士一次所能生的小孩數目也就越多,當然每位小孩的生產花費就越低。所以,我說的頭等房,就是你的孩子的胚胎獨佔卵巢的情形。二等房嗎,你的孩子的胚胎必須和別人的胚胎共住一個卵巢。如果是三等房……」

  「就是三家的胎兒擠在一起,我的天……」李志舜說:「你們還有四等房,五等房沒有?」

  「目前還沒有。」吳大夫誠實回答:「衛生局還沒有批准。如果衛生局批准,將來有可能開放四等房和五等房。主要的關鍵問題,當然是所有同房的小孩都必須健康誕生。據我們研究,甚至開放六等房,都沒有大問題。」

  「六等房!」李志舜打了個冷顫,看了湘文的一眼,堅決說:「我的兒子一定要有最好的待遇。我選擇頭等房。」

  「好的。」吳大夫在簿子上記了一筆。「另外一個問題?住幾個月?」

  「甚麼住幾個月?」李志舜怒道:「十月懷胎,自古皆然。當然是十個月了,這裏又有花樣不成?」

  「李先生,目前醫學技術突飛猛晉,小孩提前生產也毫無問題,這並不叫做早產。你要明白,早產的觀念已經過時了!孩子不過是從婦產護士母體的自然環境,移居到醫院培養器的人工環境而已。當然,住的月份越短,婦產護士就可以早些為別人服務,生產費用也就越低廉……」

  「不必推銷。」李志舜說:「請你告訴我,究竟有幾種不同的選擇就可以了,別的話都不必多說!」

  吳大夫並不動怒,微微一笑說:

  「一共有九種:頭等六月、頭等七月、頭等八月、頭等九月;二等七月、二等八月、二等九月;三等八月、三等九月、三等十月。李先生,頭等房可以住得短一些無妨。若是二等房,就必須住得更久些。三等房最擠,所以時間也最久,讓胚胎長得夠大才離開母體。不過細細算起來,還是住三等八月最划算。」

  「我不在乎錢!」李志舜大聲說:「我的兒子可不是半票觀眾,不能打折扣的。我要頭等九月!」

  他們離開醫院前,特地到產房地帶走了一轉。李志舜和湘文恰巧看到三等八月房的房門打開來,護士拿著銀盤托出一盤三個嬰兒,粉紅色的幼嬰,細小如精緻的玩具。

  「真小!」李志舜看呆了。「如果是六等八月房,那就更像一窩小……」

  「別說了。」湘文拉著李志舜的衣袖,低聲說:「快走吧,幸好我們選的是頭等九月房。」

 

<四>

  其後的幾天裹,不斷有推銷員來打擾他們。最先來的是龍種公司的推銷員。一天李志舜回家,發現沙發上坐著位彪形大漢,膝上擺著方型的黑箱子,正對坐在一旁的湘文大吹法螺。湘文看到他回來,如釋重負,站起來說:

  「志舜,你回來正好,你和高先生談談吧,我要做飯去了。」

  高先生看到李志舜,精神百倍,「拍」一聲打開皮箱。

  「李先生,我和您太太已經談了好久,她不很能受許多新觀念。您是做大事業的人,見多識廣,一定會瞭解,培養優秀的下一代是多麼的重要。」

  「你要推銷甚麼?」

  「聽說您們不久就要有男孩了,這是多麼令你們興奮的事情啊!我想您們最初的想法,一定是用自己的精血來創造您們的後代。這是極自然的想法。但是您們有沒有考慮過,是否這樣能培養出最優秀的後代?」

  「你這是甚麼意思?」

  「恕我直言,李先生,您的聯考成績是四百六十分,李太太的聯考成績是四百廿五分,這……」高先生做個鬼臉說:「都不是理的成績。所以……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天,您們的孩子也要參加聯考的。如果他也只能考四百多分,是否會影響他的前途呢?李先生,請別誤會,我不是說您沒有前途。但是,您難道不希望兒子青出於藍,有更輝煌的未來嗎?」

  「廢話少說,你到底葫蘆賣裏甚麼藥?」

  「不是藥,李先生,是更有效的東西,請看!」高先生把打開的小皮箱放在小茶几上,裏面是好幾排試管,分成「男」、「女」兩部份,試管上面都貼著標籤。

  「李先生,與其採用您的精和李太太的卵,您何不選擇更優良的品種呢?……希望兒子成圍棋國手嗎?看,這兒有大國手的精。希望兒子變成漫畫家嗎?看,這兒有大漫畫家的精。還多呢,物理學家、發明家、企業家、小說家、詩人……隨您選吧,應有盡有。」高先生注意到李志舜臉色大變,忙說:

  「請別生氣,李先生,我們是就事論事。其實,您不想換自己的精也可以。我們換您太太那邊的卵好了。效果也差不多。請看,電影明星、歌星、女詩人、女作家……」

  「混蛋!你給我滾。」

  李志舜氣得渾身發抖,高先生連忙閣上皮箱,搖手說:

  「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我下次再來好了。也許等您們生女兒的時候,我可以帶白、崔、鳳的……」

「滾!」

 

  第二天李志舜回家,發現沙發上坐著位苗條女子,膝上擺著方型的黑箱子。李志舜毫不遲疑,堅決對女子說:

  「小姐妳請吧,不必浪費唇舌了!即使妳箱子裡裝了愛因斯坦、李白和杜甫,我也不會心動的。」

  一旁的湘文卻攔住他。

  「志舜,宋小姐不是來推銷精子和卵子,你聽她講嘛。」

  「李先生。」宋小姐遞給李志舜一張塑膠名片。「我是創基公司的業務代表。我們公司和別家公不一樣,我們並不推銷古人的翻版品。您一定也清楚,那些公司其實都是外國公司的代理商,那種產品並不適合國情。我們中國人從來不喜歡為人做嫁。我們的民族性比較保守,也比較重視傳宗接代的觀念。不然……嘻嘻,您也就不必費那麼大勁要一個男孩了。但是,用自己精子創造下一代,並不表示不能改良下一代的品種,辦法多的是呢!」

  宋小姐從箱子裏拿出厚厚一本目錄,遞給李志舜。

  「這是我們公司的服務項目。我們主要的業務,就是改良遺傳基因,使您的下一代能力更強,外觀更美觀。這都是很簡單的手術,只要略微為調整DNA雙螺柱的結構就成了……」

  李志舜瀏覽創基公司的目錄,越看越有興趣。

  「雙眼皮五萬元……身高每增高一公分一萬元……聯考分數每增加一分一萬元……大眼睛十萬元……你們真有這麼的大本領嗎?」

  「當然,我們可以給您一份保證書。如果不見效,立刻退還所有的錢。」

  李志舜和湘文當量了許久,決定選擇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聯考成績六百分,白皙皮膚三項,共計是廿萬元。宋小姐解釋說預付款是十萬元,其餘分五期付清。李志舜當場就在契約上蓋了章。

  「這年頭,養個兒子真不容易。」晚上李志舜躺在床上,對身旁的湘文說:「我算算,兒子還沒出世,已經花了卅幾萬元,一大半儲蓄都進去了。兒子出世,又不知要花多少錢呢?」

  「都是你,一定要兒子 」湘文埋怨說,一隻手輕輕撫摸李志舜光滑的胸膛。「如果是女兒,你捨得花這麼多錢嗎?」

  「總得花的,為了兒女的終身幸福,這一點錢……」李志舜突然翻身騎到湘文身上。湘文只象徵性掙扎了一下,他便進入了她體內。「總得花的。從前生兒育女多麼簡單,就這樣……也就水到渠成……」他喘著氣說:「現在要養個兒子……真累……」

  湘文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順服隨著他上下。

 

 

<五>

  金小姐不久就懷孕了,李志舜常帶湘文去看她。懷孕後的金小姐更加漂亮。有時李志舜不禁想,如果湘文自己懷孕,也許同樣美麗呢。但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這樣自私,他們必須為兒子未來的前途著想。金小姐是藝術學校四年級的學生,早上去學琴,下午在醫院宿舍裏唱歌、聽音樂、看書。這樣的胎教自然是一流的。金小姐很健談,他們去探望她時,她就娓娓敘自己的身世。原來她也是試管嬰兒,那時醫院制度比較紊亂,有一次不知怎的,試管搞錯了,發現時已經太遲,事後當然另外再製造了一個嬰兒給顧客。因弄錯而生下的金小姐,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孤兒。她十七歲就當了婦產護士。好在她生性達觀,很能隨遇而安。她這樣自食其力的生活,明年就可以畢業了。畢業後她打算去中學當音樂老師。

  「這是我第七次代人生產。」金小姐微笑著說:「再一次,我就要退休了。」

  「妳現在才廿二歲呢。」湘文十分同情金小姐。「妳已經有過六胎了,代生的孩子,大約也不少了吧?」

  「剛好十八吧,四年十八個。」

  「十八個?」李志舜喫了一驚。「怎麼會十八個呢……哦,都是三等八月房?」

  「對,我一直在三等房服務。做頭等房,這還是頭一次呢。」

  他們越同情金小姐,去探看她的次數也越勤。胎兒漸漸大了,金小姐讓他們摸肚子裏的孩子,李志舜可以感覺到孩子在動。湘文和他同樣興奮,回家時她卻很有些沮喪。

  「自己的孩子,卻在別人的肚子裏。我多麼希望也能感受到孩子在肚子裏踢我一下,那種感覺會有多好!」

  「不要難過了。」李志舜總是這樣安慰她。「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的將來。大家都必須犧牲一點。」

  他們不斷添置孩子的衣物用品,連小床也買好了,放在李志舜的書房──現在變成孩子的房間了。一切都準備就緒。十月裏一個晚間,他們終於接到大夫的電話。

  「恭喜你們。」吳大夫穩重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是個男孩。恭喜你們一舉得男!」

  他們欣喜若狂,互相接吻,祝福對方成了父親和母親。然後他們匆忙帶了嬰兒推車,趕到醫院。金小姐躺在床上,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看到他們來了,她擠出一個微笑。

  「恭喜你們!是個男孩呢。小孩就在那裏。」

  大床旁邊放了一張小床,孩子正在嚎哭。李志舜和湘文圍過去。李志舜內心充滿愛意,他畢竟成為父親了。但是看著看著,他的臉色變了。

  孩子怎麼一點也不像他呢?也不像湘文。三角眼,蒜頭鼻,大餅臉,又黑又肥,醜極了。雖說新生嬰兒都比較醜,但也至於這麼醜吧!

  「怎麼搞的,有沒有弄錯了?」

  李志舜一急,廣東話就出籠。金小姐搖搖頭,神情疲憊,閉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只負責代生孩子,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李志舜急了,跑出病房,恰巧看見吳大夫走過來。他一把抓住吳大夫的白色醫生制服說:

  「吳大夫,怎麼搞的?我的兒子怎麼會這麼醜?是不是你們弄錯了?」

  「和我們沒有關係。」吳大夫滿嫌惡推開李志舜的手。「你不是請了創基公司改變你精子的遺傳基因嗎?你該質問他們去。」

  李志舜滿懷怒氣,也不管已是深夜,立刻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創基公司的宋小姐。電話響了好一陣,才傳來宋小姐困倦的聲音。

  「都是你們幹的好事!」李志舜在電話裏大吼。「你們太無能了,把我的兒子整治成甚麼模樣?你們要負完全責任!」

  「不是我們的錯。」

  「不是你們的錯,是誰的錯?不要忘記我有你們公司的保證書,難道都不算數了?我一定要控告你們。」

  「李先生,請您不要太衝動。您注意到到保證書最後一頁最後一段後面還有幾行小字嗎?請您先看完那一段,再決定是否要控告我們。」

  李志舜還來不及再說甚麼,宋小姐已經掛斷電話。他無可奈何,只有回到病房,和湘文共同含淚注視著新生的醜娃娃。

  三個小時後他們回到家裏,他拿出創基公司的保證書,翻到最後一頁,費力讀完蟻般小字的附註,他才明白究竟是甚麼回事情。

 

<六>

  「李先生,請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矮胖溫和的方先生對李志舜微笑著,李志舜卻並不覺得好笑。

  「姓方的,你害苦我們了。為甚麼早先不講清楚呢?」

  「那天我本來要說明這些細節,可是你太性急了。我就想,何必掃你的興呢?何況一切都靠或然率來決定。不幸你的運氣實在太壞了。」

  李志舜瞪著方先生溫和的胖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

  「我的運氣壞?你為甚麼不告訴我,人口計劃局有權改變遺傳基因?你害我花了許多冤枉錢,請創基公司把我兒子的遺傳基因改得更好。結果呢?反而更糟!你為甚麼不告訴我,你們也偷偷改變我兒子的遺傳基因?」

  「不是偷偷改變,李先生,請你不要亂講。」方先生的表情十分嚴肅。「人口計劃局有權改變任何新生嬰兒遺傳基因,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們的任務,第一是控制社會總人口增減的速度,第二就是改良人口的品質。從前我們並不主動去改變遺傳基因。但是現在類似創基公司的行業越來越多,每家人都希望下一代變得更聰明更漂亮。試想,如果社會上都是聰明人卻沒有笨人,都是美人卻沒有醜人,大家豈不是爭執得更厲害,問題豈不是更多了?社會學家早已經研究過,一個社會既不能只有一種人,賢愚不肖一定要有適當的比例。

  「為了防止所有的人都變得太聰明漂亮。我們經過精密計算,發現至少要製造百分之十的笨人醜人。所以,在每年多餘的人口配額裏,我們選擇其中的一半,略微改變遺傳基因,使他們變得較笨較醜。這也是靠抽籤來決定的。那天我就在想,也許你的運氣沒有那麼壞。很不幸,你的兒子偏偏中了彩。既使創基公司再努力,也抵不過我們最後的修正。你要曉得,我們是有最後修正權的。」

  李志舜瞠目結舌,氣得說不出話來。方先生繼續說:

  「你不必太傷心。你的兒子一樣會過得好好的。你看我,不瞞你說,我也是屬於較醜較笨一類的試管嬰兒。我不是一樣過得好好的?將來你的兒子長大了,我們十分歡迎他到人口計劃局來服務。」

  方先生嘆了口氣,又說:

  「那天我不是對你說了嗎?要得到這多餘的人口配額,是必需付出代價的。」

  李志舜聽完五短身材的方先生最後一句話,他再也忍不住,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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