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廖玉蕙

 

兒子出門前,許多朋友聽說了,都警告我中南美是個落後、缺乏秩序的地方,要我轉告他得步步為營。兒子去了秘魯一段時間後,來信說一切都十分圓滿,秘魯根本不像大夥兒說的那樣危險、恐怖,要我們不用擔心!哪裡料到,這約莫就是所謂的「風雨前的寧靜」……

在電子業工作四年餘,業績正臻高峰,前途一片看好之際,兒子忽然萌生「棄業」之思。他說:

「工作太累了!夙夜匪懈這麼久,我想辭職休息一陣子。」

「四年多叫『久』?有沒有搞錯!你老媽我自投入職場以來,今年堂堂邁入三十年,從來也沒想到過可以辭職休息,怎麼平平是人,命運差得這麼多!」我哀怨地嘀咕著。

「你不同!你當教授,工時短,寒暑假又有兩、三個月可以休息,哪像我們日也操、暝也操,一刻不得閒。……更可怕的是,竟然我好像對眼前的工作越來越適應,似乎一輩子就可以這樣子過下去了!可是,實在不甘心啊,我的一生難道就該這樣決定了嗎?……依照你們的期待娶妻、生子,或朝九晚五,或無日無夜坐飛機在各國的旅館間穿梭往來?」

我急急撇清:

「我可沒期待你娶妻、生子,抱不抱孫子我一點也不介意!一切都請自行負責,不要『牽拖』!」

「我想辭職到中南美洲去好好思考我的人生!」他眼神縹緲卻語氣堅定。

從潭子到台北養病已一段時日的外婆,坐在一旁聽了半晌,也興奮起來,她想出兩全其美之計:

「要思考人生,敢不行佇厝內或是去比較近的所在去思考?潭子我那間厝,闊隆隆,汝要安怎去想都可以,無人會吵汝,順便去幫我澆澆花,極久無轉去,恐驚我種的那些蘭花都死了了!」

兒子聽了大笑起來!哄著外婆說:

「阿嬤!你的花,我會找時間回去澆水啦!不會死啦!您不用操心。」

為什麼選擇中南美?不選擇比較先進一點的歐美國家?兒子有一番奇異的說辭:

「我想藉由你們老人家看似危險、年輕人欣羨的壯遊,將自己抽離習慣的舒適環境,強迫學習獨立生活的能力,藉此克服內心的恐懼,並思考未來的下一步該怎麼走,這叫『一兼二顧,摸蛤兼洗褲』。何況,中南美的奇險壯麗不是很吸引人嗎?」

我以為兒子自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說要藉「壯遊」來壯膽,我雖然覺得他的理由太官方,但他一向超有主見,一旦決定的事,非常不容易被說服,與其大費唇舌和他做無謂的爭論,不如乾脆順水推舟,至少可以贏得「孝子」(孝順兒子)的美名。何況我私心裡也挺羨慕他的機緣與壯舉,於是,只好訕笑著說:

「好啦!既然決定了,就放心去吧!我和爸爸都支持你。你先去,如果覺得不錯,我們也跟著過去思考我們往後有限的人生吧!」

就這樣,兒子的中南美之行算是拍板定案。

接著,遞辭呈。早就風聞的老闆百般勸阻、軟硬兼施,最後,眼看勢不可擋,甚至還慷慨允諾給他長時間的假期,但兒子豪邁地說:

「做人要顧道義,自己愛玩,不能拖著公司下水。何況,老闆不知民生疾苦,只要一聲令下,苦的可是我那些可憐的小主管、同事與下屬。」

聽起來像是古之義士。雖然不免覺得一份好端端的工作辭了可惜,卻也為他有擔當的作風感到驕傲。年終的股票沒了!每月孝敬我們的三分之一薪水飛了!我們咬牙佯裝豁達:

「錢再賺就有了!人生可只有一回。」

可不是人生只有一回嗎!病弱的外婆終究等不及孫子成行,在大年初三撒手仙逝。兒子履踐他幫外婆澆花的承諾,回潭子外婆家照顧院子的花花草草。在外婆說的「闊隆隆」的透天厝裡,一邊學習西班牙語,一邊準備各項資料,更重要的是陪伴並安撫離情依依的女友。外婆百日過後,他終於帶著一只大背包和幾張金融卡、信用卡瀟灑上路。

臨走的那個黃昏,我們在福華麗香苑的沙拉吧給他餞行。該與不該叮嚀的話早都說完了,許是大夥兒都還沒從外婆往生的悲痛中恢復,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寂寥,也或許是我們夫妻倆的臉孔看起來有些僵硬,兒子打哈哈地安慰我們:

「去年,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女性朋友,和我一樣揹著一口大背包出國雲遊,她媽媽到機場送行時,交代了又交代,拚命忍住眼眶裡含著的淚。過海關後,她一轉身,看見爸媽兩人的臉統統縮得小小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且驚恐,她差點兒心軟地回頭。結果呢?上山下海一年浪遊後,還不是平平安安的回來。」

一年後?外子和我同時驚詫地複述著,原本想要安慰我們的,卻因為這「一年後」三個字,引起我們更大的焦慮。但是,為了不顯示出太過保守或纏綿,身為爸媽的我們決定不在這個話題上窮追猛打。孩子大了,遠走高飛是遲早的事。只是,想到剛經歷了和母親的死別,隨即又得面對兒子的生離,臨別擁抱時,心情真是格外悽愴;兒子用手拍拍我的背,保證道:

「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平安歸來的。」

母親走了,不知去了何方!兒子緊接著遠走他鄉!去到我沒辦法想像的南美洲,而我也糊裡糊塗接到新學校的聘書,即將變換跑道。一張張學生致贈的卡片,寫滿了捨不得我離開的字句,讓我閱之肝腸寸斷。幾個重大的變化接踵而至,攪得我手忙腳亂,心裡亂糟糟。幸而學期已近尾聲,學生忙於準備期末考,我倉皇搬離窩了九年的研究室,打包時,心情既繾綣又忐忑,像是無端被發配到不可測的遠方!當初只是想幫生病的母親打氣,成全她長久以來念茲在茲要我轉到公立大學的心願,如今,如願了,母親卻來不及知曉,留下我獨自面對茫茫的未來。

因為捨不得老家易主,我在母親往生之前,便將坐落潭子的老家買下,兒子走後的一個月,我將研究室囤積的書籍搬回潭子,發現花兒全凋謝了!葉子垂頭喪氣,水池內的魚兒暴斃了好幾條,院子裡的紅磚地灰撲撲的,曾經是母親病中魂牽夢縈、一心歸去的家,竟是一片荒蕪了。我杵在以前常跟母親坐著聊天、賞花的石椅前,內心慘怛,哽咽吞聲。夜裡,母親和兒子一起來入夢,翌日,我捎了封信給兒子,說:

「……聽你女友說,她可能到玻利維亞找你;聽妹妹說,你正學西班牙文;聽我的夢境說,你爬了好幾座高山,因此扭傷了腰;在帆船上耍寶,差點兒掉進海裡……不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昨天重新看了四年前到中研院訪問詩人楊牧的文章,他說起多年前曾提到的『壯遊』,他說:

『我在《一首詩的完成》裡頭提到『壯遊』,其實我好像也不太贊成那樣子。我覺得跑來跑去幹什麼,一下子去巴西、一下子去布拉格,我覺得不見得有那個必要。不過讀書大概還是要,讀書是一種想像力的訓練。』

我引這段話的意思,不是打擊你的志氣,只是湊巧看到,想到這本書的出版,少說已有十多年,十多年前,詩人還大力鼓吹『壯遊』對寫詩的重要,十多年後,也許因為年紀的關係,他開始不大覺得此事有何重要。不過,趁年輕的時候有能力(包括體力和財力)到處走走看看,我和你爸爸倒是都很贊成的,只要你能保持清明的心智,注意防範意外,我們基本上是給予最大的支持的。」

兒子對這番委婉的剴切言辭,視若無睹,全無回應。一個多月後,他的女友果然決定動身前去陪伴(或監督?),也辭了教書的工作,迢迢奔赴。有人同行,我們總算放心多了。兒子出門前,許多朋友聽說了,都警告我中南美是個落後、缺乏秩序的地方,要我轉告他得步步為營。兒子去了秘魯一段時間後,來信說一切都十分圓滿,秘魯根本不像大夥兒說的那樣危險、恐怖,要我們不用擔心!哪裡料到,這約莫就是所謂的「風雨前的寧靜」,其實危機已然四伏。一日,凌晨兩點鐘左右,朦朧正要進入夢鄉,忽然鈴聲大作,電話那頭傳來兒子氣急敗壞的聲音,說是只在市集中點了幾道吃食,一回頭,背包已經被偷,所以,請我們連夜為他的提款卡、簽帳卡辦理止付。被這一攪和,我睡意全消,辦過手續後,竟睜眼到天明。第二天,接到兒子的E-Mail,列出損失清單,總計:

iPod一台、美國簽證一份、貴重夾克一件、照相機一部、記憶卡三張、尚未儲存的照片4GBLV皮夾一只、信用卡、金融卡各兩張、notebook(中有珍貴日記)一台、新買背包一個及帽子一頂……其他族繁不及備載。」

他在信裡幾度重申:

「真是恨得牙癢癢的……」(上)

 

2007.10.18/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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