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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

廖玉蕙

 

花開一朵,靜靜地藏身枝葉間,卻讓我感覺它彷彿是個特別的神蹟。珥珥難道一向愛花、愛熱鬧的母親果真成了花神?藉由單開一枝的花朵來嘉許我促成全家再度團聚的苦心嗎?……

看完之後,不禁莞爾,想到彈藥已被鎖進彈藥庫,也許他會因彈盡援絕而提早歸來。正當我將這不足為外人道的竊喜告訴兒子時,他哈哈大笑,說:

「正好相反!因為許多的紀錄與照片都毀於一旦,所以,可能延長歸期以補回那些遺失的日子……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先墊些錢寄到女友的帳戶裡?」

真是太讓人失望了!既知孺子頑固不可教,我遂將眼光轉向潭子的老家。母親雖然走了,相信她可不希望庭園敗壞,家人四散、兄妹各行其是。於是,趁著暑假,我和外子展開另類的耕種生活。每天像苦行僧般,披頭散髮種花、種樹、種竹子;洗衣、洗被、洗院子;拖地、擦窗、曬被子;釘鉤、掛畫、掛簾子;搬土、搬磚、搬盆子!每天汗流浹背,汗水像雨水般灑下,不要命似的工作,腰也彎了,人也黑了。我們將大門進來左方的大片水泥地敲開,種了三株四方竹,芭樂樹、芒果樹、檸檬、奇異果各一棵,幾株聖女番茄,還在小池裡養了幾盆蓮花、池邊植了柳樹,大缸裡種了荷花,棚架旁兩株巨峰葡萄迎風招展,外子還修了摩托車、買了腳踏車,屋裡安上新窗簾、方桌鋪上桌巾、裝上音響;那樣子,像是要在潭子老家長住久居。我讓女兒拍了各個角度的美美照片寄去玻利維亞,引誘兒子:

「院子經過一番整理,煥然一新;客廳的日曆及月曆被取下,換上雷驤伯伯的裸女畫、華仁叔叔的鳥類版畫和爸爸的小幅風景畫作,人文氣息立刻浮現。等你們回來時,也許不但可以摘葡萄、釀葡萄酒,還可以爬芭樂樹,嘴裡吃著芒果、番茄,眼裡看著依依的楊柳、田田的荷葉和精神煥發的蘭花,坐在竹林下成為七賢之一……爸爸已把大畫布搬回潭子,打算在葡萄架下畫出驚世之作,我們正拭目以待。」

兒子雖表達驚豔之意,卻仍然鎮靜以對,依然叨叨敘說著世界之大、他鄉山河的美好壯麗、異地人情的種種。我有些失落,心裡的某處像是被鑿了個大窟窿,空空洞洞的,在屋裡踱過來走過去,老覺心神不寧。

中秋長假之始,我召回散居各處的兄姊及其家人,大大小小,合計接近二十口人,炒米粉、買來鵝肉、端出媽媽最拿手的紅燒肉、筍乾,摘下院子裡的九層塔炒茄子,也沒忘記我最專長的什錦菜,我跟母親生前一樣,待在廚房裡,細細切絲、大火熱炒,把廚房搞得熱騰騰、火辣辣……前廳有人打麻將,有人聊天,中小孩看電視、打電腦;小小孩拿著手電筒四處奔來跑去,還有人在院子裡烤香腸,依然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彷彿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夜深了,人散了,我像母親一樣,打開櫃子,拿出幾罐茶葉;從冰箱上層取出儲備的魚、肉;下層翻出青菜、蔬果和剩菜,分別打包,讓各家帶回。汽車一部一部駛離,我像昔日的母親一樣,將頭伸進開著的車窗,交代駕駛人:「小心開車哦!免趕緊!」然後,站在紅門口揮手道別,車子緩緩陸續開出巷口,我抬頭看到天空上寥落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淚水忽然像泉湧,母親的心情,從來沒有一刻像當下那般分明!

雖然疲累不堪,心情卻是亢奮的。我慫恿女兒將紅燒肉、炒米粉、筍乾等食物的照片,用MSN遞送到天涯海角,並隨圖附上幾句話: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思我父我母,更思人在遠方的我子,而你莫非樂不思蜀?可別忘了蜀地的父老日日引頸盼望,就怕兒子浪蕩成習,成了天涯流浪漢。今天的月亮很圓,想你猶然羈旅海外,家人都讓院子裡的炭火嗆出了淚來了。」

兒子想是被油亮的紅燒肉給感動了,立即引用了孟老夫子的話來回應中文系出身的老母,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漢客在南美過的是困苦的日子,每天用半冷不熱的水洗浴,在此無一刻不思念家鄉的麻辣鍋、牛肉麵與肉圓,您傳來的爌肉配米粉更是讓人垂涎,但在南半球的月亮盈虧與北半球不同,能夠換個角度看世界,換取人生經驗,這樣的困苦又算些什麼!十分想念老父老母,一切可好?

流浪漢Hank

四兩撥千斤的,兒子輕易就掙脫了我撒下的密密親情網罟,身手矯健地脫身而出,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在遠方的天涯追尋。

中秋那天清晨,女兒起了個大早,忽然在院子拉開嗓門呼叫:

「媽!您趕快來看!很奇怪呢,九月天竟然開出一朵粉紅的杜鵑花。」

我穿著睡衣、睜著惺忪的睡眼跑出去,看到久不開花的院落,獨獨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杜鵑花,怎麼都沒注意到何時結的花苞!我不知道一向開在「淡淡的三月天」的杜鵑花,是否經過改良而能在任何的季節綻放,但是,花開一朵,靜靜地藏身枝葉間,卻讓我感覺它彷彿是個特別的神蹟。分明是琵琶半遮面的「欲言又止」模樣!難道一向愛花、愛熱鬧的母親果真成了花神?藉由單開一枝的花朵來嘉許我促成全家再度團聚的苦心嗎?

那夜,母親迢迢來入夢。夢中的母親依然孱弱,枯瘦的身子和我併肩站在大片落地窗前,窗外細雨霏霏,遠處一脈橫臥的蔥綠高山,近處是挨擠著的長排豔紅美人蕉,像極一張濕淋淋的素雅彩畫。母親不堪久站,將頭倚在我的肩頭,神情愉悅且滿足地說:「真正是極美啊!」然後,頭一歪,似是沉沉睡去一般。我也不驚惶,好像理當如此,就這樣讓母親靠著,兩人一直靠著、靠著……

「母親累了,睡了,就讓她靠著多睡一會兒吧!」

我在夢裡如此寬慰自己。

中夜醒來,肩頭隱隱痠麻,我愣坐著,覺得母親真的回來過了,回想她觀花時的滿足表情,彷彿告訴我:遠方並不可怕!(下)

 

2007.10.19/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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