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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鴉》(1)   點擊可直接鏈結

 

(四)

  幾天以後,我們樓下的吳胖子解答了我的疑問。

  吳胖子是我們這片兒收廢品的山東人,隔陣兒就上我們家來,因為跟我們,總是「有生意做」。簡簡心血來潮訂了太多的大刊小報,沒時間看,歸置歸置用蔥皮繩一捆,新嶄嶄地就扔給胖子了。

  這回吳胖子來了,看我右手上纏著一層層的紗布,就大呼小叫地表示關心:呀,毛老師,受傷了啊,咋弄的?

  我心裡就有些酸楚,除了林簡簡,天下人對我都挺好的。

  我大事化小地揮揮手,沒事兒,給鳥啄了一口。

  吳胖子就大驚小怪地問道,啥個鳥,這厲害?

  我就朝露臺上努努嘴。

  吳胖子過去看了,轉過頭來,是個很迷惑的樣子,嘴裡嘟嘟囔囔的:你們這些知識份子也是,養什麼不好,掛個烏鴉在家裡,怪不吉利的。胖子說完了,就看到我比他還要迷惑的臉。我回過神來,終於說,胖子,說話要負點責任啊,這鳥叫八哥。

  胖子又過去仔細看了,很負責任地說,八哥我養過,翅膀底下有兩道白杠杠,這個沒有。這就是烏鴉,我們鄉下叫老鴰,專吃死耗子。

  我心裡泛起一陣噁心,莫名其妙地辯解起來,可這鳥,還吃核桃什麼的。

  胖子說,這鳥命賤,其實是,啥都吃,逮啥吃啥。

  結論似乎很確鑿了。

 

  可簡簡的嘴很硬,說,毛果,你有點常識好不好,吳胖子的話你也信。他哪回收我們報紙雜誌不短斤少兩。

  我說,好,林簡簡,既然你執迷不悟,我就去找個有常識的人來。

 

  第二天,我喊了我們學校生物系的小韓來家裡吃飯。

  吃過飯有一搭沒一搭地把謎引見給了小韓,小韓也有點吃驚,作了論斷後,又很實誠地  把烏鴉的食性,生活習性什麼的口若懸河了一番,跟給本科生上大課似的。

  簡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臨走時候,小韓跟我轉文,說,真沒想到嫂夫人還有此雅好,真是金屋藏烏啊。

  我回他,拙荊不才,小有怪癖耳。你積點口德,別到學校給我添麻煩。

  我知道我還是有知識份子的迂勁兒,說一個人有怪癖,總比說他無知聽起來體面些。

 

  這回我可理直氣壯了,我說,林簡簡,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簡簡披頭散髮地窩在沙發裡,像一個罪人。

  我說,今天先這樣,明天我到花鳥市場找那老頭算帳。

  簡簡終於小心翼翼起來:毛果,再把謎留一天不行麼。

  我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有了惻隱之心:也行,我明天先去瞧瞧那老頭,再通知工商,後天把這鳥東西拎過去跟他當面對質。別謎呀謎的了,一假冒偽劣,不配這個名字。

 

  第二天我去了花鳥市場,那老頭竟然不在了。那間鋪子門鎖著,我朝裡面一看,是空的。我想壞了,這老頭肯定是積怨太多,拍拍屁股暗度陳倉了。

  我就問隔壁鋪子的小老闆,他很詭異地看了我一眼,耳語似的對我說,老頭子死了。你是來租鋪頭的吧?勸你別租了,不吉利,老頭死在裡面了。

  他口氣神神鬼鬼的,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我胸中鬱結已久的一口惡氣這下沒地方出了。回去就把這鳥給放了,留著是個禍害。

 

  一路上,我在想著怎麼應付簡簡。跟她曉之以理估計是白搭,由她鬧鬧情緒是在所難免了。回到家裡,喊了一聲沒人應。走進臥室,簡簡臉沖著牆在睡大覺。我心想,蠻好她是面壁思過,思得太多,累了。

  我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來個先斬後奏。但這不是君子所為,理在我這邊,等她醒過來,光明正大把這事給了結了。

  那個謎,這會兒倒像個沒事鳥似的,一隻腳搭在棲木上,神情澹定得很。我歎了口氣,這鳥東西有個好處,就是寵辱不驚,倒比有些人強多了。我還是把牠擱在了露臺上,對牠說,咱們誰也不難為誰,我待會兒打開籠子你就滾蛋,好來好去。

  這會兒,我只有上上網打發時間。打開電腦,嚇了一跳。牆紙什麼時候給換成了一隻通體漆黑的大鳥,咧著個大嘴傻笑,好像鄰居大嬸在菜市場撿到了一百塊錢。我知道這是簡簡幹的。我心想都這樣了,你還要作什麼怪,想靠這麼個愚蠢的創意力挽狂瀾麼。

  MSN一登錄,就看見簡簡上線了。她老人家醒了,或者剛才其實是在裝睡。她今天的名字叫「誰殺害了一隻知更鳥」,看來是準備跟我針尖對麥芒了。這倒沒什麼出奇。簡簡跟我鬧彆扭,全是實實在在的冷戰,一言不發。可夫妻倆總得交流吧,這就得感謝微軟發明了MSN這個東西。簡簡抱著個筆記本無線上網,通過MSN向絕對距離不超過十米的台式電腦發送即時訊息。起先多半是對我說些非說不可的事情,比如老家裡有人來電話啦,明天下午兩點有人來抄煤氣表啦。但是很快,簡簡就會忍不住發些小牢騷。我不理她就說我蔑視她,我理了她就找我話裡的毛病。這樣吵架的戰場由現實迅速轉向了網路虛擬世界。兩個人把鍵盤打得飛快,硝煙四起。到最後簡簡氣得把筆記本一丟,回到現實世界來掐我的脖子,我在疼痛之餘欣慰地笑了,這是我們講和的標誌。

  我說,簡簡,那老頭死了。

  簡簡發過來一條鏈結,我打開一看,亂七八糟的一堆標題:「烏鴉智商賽過大猩猩,善於猜測別人意圖」,「烏鴉會說話,問好道吉祥樣樣都拿手」,「孟加拉故事:烏鴉救女嬰」,「泰製烏鴉巢湯能醫百病」,「英國聰明烏鴉會製做工具」。真是難為簡簡了,從哪裡搜來的這個網頁,竟然全是給烏鴉歌功頌德的。

  我說,簡簡,那個賣給我們烏鴉的老頭死了。

  簡簡給我發了一句話:「烏,孝鳥也。謂其反哺也。」這是許慎的《說文解字》裡的。

  我說,簡簡,你冷靜一點,這個烏鴉我們不能留。

  簡簡又發過來一句話,「慈烏,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她怕我不知道這話的出處,注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

  我心裡冷笑了,這個林簡簡,什麼時候變成飽學之士了。要不是我給她惡補,當年考文獻學差點及不了格。

  我說,簡簡,我知道東西處久了都有感情,可是,養虎還遺患呢。

  簡簡發話,主教訓門徒說:「你想,烏鴉也不種也不收,又沒有倉又沒有庫,神尚且養活牠。」(路加福音12:24

  我說,那老頭死了,說明什麼,說明他妨主。

  隔了一會兒,簡簡沒動靜,我想,小丫頭終於覺悟了。正想著那邊發過來一條:我們都知道鴿子替主人送信的功能,但我們不要忘記《聖經》中記載烏鴉被神差遣每天早晚給先知以利亞送餅叼肉的奇蹟(王上17:2-6)。

  我終於煩了,我說,夠了,林簡簡,你少用反動權威來壓我。不就是個破鳥麼,你值當的麼。

  我站起身向臥室走過去,簡簡坐在床上,手裡還在稀裡嘩啦地翻,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擺滿的書,上面貼著五顏六色的紙條。我知道了,林簡簡對我的資訊轟炸是有準備的。

  簡簡抬起頭望著我,眼睛是血紅的。

  我說,我對《聖經》沒研究。看不大懂。

  簡簡開口了,好,那你總該知道愛屋及烏的道理,我問你,你還愛不愛我了?

  我說,這是兩碼事。

  我說,林簡簡,你已經魔怔了。我不能讓你再這麼魔怔下去。

 

  我返身走到露臺上,拎起鳥籠子,打開籠門,擱在窗口。我說,出去,快給我出去。謎撲搧了一下翅膀,居然一動不動。簡簡在臥室裡喊出淒厲的一聲。我不理會她,我對籠子裡的鳥粗暴地嚷,出去,快出去。

  我終於把籠子在露臺沿子上使勁地磕打,我說,滾,滾出去。

  謎被我磕出來了,牠垂直地墜落了下去。忽然,牠本能地撲騰起翅膀,飛起來了,飛得很笨拙,時時有失去平衡的徵兆。牠飛翔的姿態也是醜陋的,讓我嫌惡,牠不過是一隻一無是處的烏鴉。

  牠是一隻鳥,牠觸摸到了細微的上升氣流。牠開始在空氣中攀升。牠不再驚慌,開始平穩地作盤旋的運動。牠在天空中盤旋了一會兒,遠遠地飛去了。牠飛去的時候,突然嘶啞地尖叫了一下,難聽得驚心動魄。

  這時候,我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句詩來,波德萊爾的:麥田裡一片金黃/一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

  我立刻抑制住了荒唐的念頭。這會兒大腦裡居然出現這樣的詩意,不僅是不合時宜,簡  直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候,謎卻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我看到牠收緊了翅膀,迅速地斜刺過來,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黑色的弧線,像一顆隕石。這動作是很優美的,我驚詫了,這動作不該屬於這樣猥瑣的動物。謎靠近了,牠筆直地飛向我。牠更加近了,牠開始忽扇著翅膀,撲打著鋁合金窗戶的玻璃了。牠是要進來,這玻璃是一層透明的堅硬的障礙。牠並不知覺,因為裡面的世界就清清楚楚地在牠眼前。牠只是愣頭愣腦地,一味地撲打,撞擊,想要進來。

  簡簡站在我後面,我用身體攔住她。她企圖越過我,我回轉身,緊緊抱住了她。

  簡簡終於掙脫了我,衝過去將窗戶拉開了。謎正在準備新一輪的撞擊,牠失控一樣一頭撞進來,實實在在地撞在客廳的牆上。牠被牆的力量狠狠地彈到地面上。謎用力拍打撲扇著翅膀,艱難地想要站起來。簡簡走過去,捧起了牠。這時候我聽見簡簡清清楚楚地說:毛果,你要是再趕謎走,我就和你離婚。

 

(五)

  謎被合法地留了下來,以一隻烏鴉的身份。

  我保持沈默,為了簡簡。簡簡難得這樣執著於一件事情。我必須保持沈默,為了懷孕中的簡簡。

  我想,謎不過是一隻鳥,一隻軟弱的鳥,牠和所有的鳥一樣軟弱。或許比我們人類更軟弱。

  牠不會改變什麼。

  簡簡將鳥籠子搬到我們的臥室裡來了。我知道,她開始不信任我了。

  她信任謎,她給了牠最大限度的自由,她將鳥籠子的門敞開著,她把露臺的窗戶敞開著,她允許謎在家裡自由出入。她相信,謎會飛回來。

  我說,是的。我心裡卻巴望著謎永遠不要再飛回來。

  謎沒有辜負簡簡的信任。每天牠都會離開家。很快我們發現,牠的出入並非心血來潮,牠的往返時間在下午四點到五點整。聽到謎撲打翅膀的聲音,抬頭看看鍾,時針與分針精確地擺成一百五十度角。簡簡說,謎回來了,該做飯了。

  簡簡開始熱衷於下廚房,她做飯的時候,謎蹲在她腳邊。她開給我的超市單子上是越來越多的葷腥。她手裡拿著一塊精肉說,可以把邊角料給謎吃。我知道,所謂邊角料,會占到這塊肉體積的一半。簡簡不願意承認她對這隻烏鴉另眼看待。

  我走進廚房,看到謎正在地上啄食一塊顏色很新鮮的豬肝。牠用爪子按著豬肝,用嘴使勁撕扯著,暴露出了低等的肉食鳥類的本性。牠貪婪的樣子仍然讓我噁心。

  謎看見我了,牠叼起豬肝,蹣跚著走了幾步,躲到簡簡身後去了。

  簡簡眼神警惕地看著我,像一隻保護幼雛的母雞。

  我湊趣地說,你把牠養得這麼肥,滿好做一碗烏鴉炸醬麵。

  簡簡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天下人都和你一樣喪心病狂麼。說完她抬起手中的菜刀,惡狠狠地向案板上的海帶卷掄下去。

  簡簡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這本來是一樁令人喜悅的事情。然而,她沒有興趣與我分享喜悅,好像我不過是個局外人。

  到了晚上,簡簡一個人躲在臥室裡,對著鳥籠子喃喃自語。簡簡手裡捧著一碗核桃仁,往自己嘴裡塞一粒,往謎的嘴裡塞一粒。她的臉上泛起溫情的笑容,這笑容是我很陌生的了,好像對著情人。

 

  我只盼望這種相安無事能夠一如既往,這是我的一廂情願。

 

  有一天,謎回來的時候,嘴裡叼著一隻死貓。牠飛進來的時候,我正在露臺上晾衣服。謎充滿敵意地看著我,似乎預感到我將要做的事。我必須從牠嘴裡把肮髒的獵物給奪過來。這甚至根本談不上是什麼獵物,不過是一隻出生不久就夭折掉的小貓,這具屍體在謎的嘴裡僵直著,散發著腐臭的氣味。謎一定是從哪個垃圾箱裡把牠鼓搗出來的。我輕蔑地看著謎,再怎麼錦衣玉食,牠也難以改變牠低賤的本性。

  我拿起一把掃帚,對準了謎拍打下去。謎受驚一樣躲開去,嘴裡還緊緊叼著那隻死貓。我突然想起狐狸和烏鴉的故事,也許烏鴉真的是一種吃軟不吃硬的動物。也許我在謎的眼裡,是個比狐狸還要兇殘的強盜。我顧不上這麼多了,繼續地拍打下去。謎吃力地飛起來,突然嘎地慘叫了一聲,丟下了死貓。骯髒的東西落在八千塊錢一套的進口沙發上,發出一聲鈍響。

  我拎起死貓,下了樓。為了杜絕謎找回獵物的妄想,我把小貓深深地埋到了樓後面的小花園裡。

  回到家,簡簡走到我跟前,很冰冷地說,你打了謎,我看見了。

  我說,我沒有。

  簡簡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記耳光讓我茫然無措。

  我沒有和簡簡解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掩蓋謎那些下作的行徑,為了什麼?是因為簡簡愛謎,還是因為我太愛簡簡。

  晚上,在浴室裡,我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虛與焦躁。焦躁灼燒著我,化作了生理的慾望,我用手倉促地將這慾望解決了。簡簡已經很久沒有和我做愛了,我是為不了她,為了我們的孩子。簡簡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喘息著,一遍遍地沖洗著自己,感覺有冰冷的水從眼睛裡流出來。我說不清為什麼,但是,我哭了。

 

  簡簡懷孕二十週了,我帶她去做超聲檢查。

  電子探頭在簡簡光裸的腹部滑動,顯示器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體,那是我的孩子,我和簡簡的孩子。

  他讓我有些驚訝了。他是那樣小,有著小小的耳鼻口,小小的手腳和臟器。但是他又是那麼完美,好像一件精妙的藝術品,這是我和簡簡共同創作出的藝術品,即將問世了。

  簡簡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器。看著這小小的孩子在她的腹中呼吸,吞咽,看著他每一個輕微的律動。看著他在半透明的羊水裡,突然蹬了一下腳。他在媽媽的肚子裡撒著歡。

  簡簡輕柔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簡簡笑了,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泛起了柔美的笑容。這笑容是我久違的了。我緊緊拉住了簡簡的手,深深地吻了下去。

  這時候,我聽見簡簡說,毛果,你看,他多麼像一隻鳥啊。

  我心裡打了一個寒顫。

  這孩子緊緊抱著膝蓋,真的很像一隻蜷在蛋殼裡的鳥。

 

  簡簡和我一樣憧憬著這個孩子。

  簡簡買了五顏六色的絨線。她坐在燈光底下,看著一本《針織技巧速成》的參考書,一針一線,開始為我們的寶寶編織小衣服。嬌生慣養的簡簡,笨手笨腳地忙作一團,在編織一頂小小的紅色的絨線帽。

  滿頭大汗的簡簡,時時停下手,用手掌比劃一下已經織好的部分,欣慰而驕傲地笑了。

  這時候的簡簡,臉上是個很神聖的表情,讓人感動。

  謎飛了過來,落在了簡簡凸起的肚子上。我揮手要趕走她,簡簡狠狠瞪了我一眼。

  簡簡的腹部彈動了一下,謎也在簡簡的肚皮上顫動了一下,牠好像要失去平衡,喑啞地  叫了一聲。

  簡簡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一走過去,謎就迅速地逃開了。牠真的很識時務,或許牠的智商真的賽過大猩猩。

 

  我不再讓簡簡插手任何家務事。

  我請了一個鐘點工,結果被謎給嚇跑了。

  簡簡終於有些覺悟,知道我作為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已經算是很善待謎了。

  在我的伺候下,簡簡與謎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簡簡坐在沙發上,一遍遍地聽德沃夏克、威爾第、拉赫馬尼諾夫,我們和所有曾經憤俗  嫉世的年輕男女一樣向主流屈服,開始迷信胎教。

  我不允許她看電視,因為電視的輻射可能對胎兒的發育造成傷害。

  我不允許她吃鹽、味精和醬油。這對一向口味濃重的簡簡多少是種折磨。作為補償,給她買最貴的各地進口的反季節水果。

  謎不再出去了,牠整日棲息在簡簡的身邊。牠在飲食上沾了簡簡很大的光,牠似乎不再  是一隻毛色晦暗的烏鴉了,牠一天天地油光水滑起來,變成了一隻不那麼令人生厭的鳥了。

  我雖然身心勞累,但是心裡的幸福感也在和簡簡的肚子一道膨脹著。

  一切似乎都沿著好的軌道在發展,我幾乎有些欣欣然了。

 

(六)

  這天,我剛剛講完一堂課。打開了手機,一條短訊跳了出來,是簡簡發來的。

  毛果,我要生了。

  這時候離簡簡的預產期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我發了一分鐘的呆,迅速往家裡趕。

  手機又響起來了,是個陌生而急促的聲音,是毛果先生麼,你太太在我們醫院待產,請你儘快趕過來。

  簡簡自己撥了120急救電話。

  我朝醫院趕過去。我頭腦中是興奮和莫名的恐懼。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趕到醫院。我問醫生說,我太太呢,我太太在哪裡。

  這時候我看到一輛手術擔架車推過來,上面躺著簡簡。我大聲地喊,簡簡。

  簡簡睜開了眼睛,簡簡的頭上滲著薄薄的汗。她看到我,憋足了力氣,發出很微弱的聲音,簡簡使勁地說,毛果,為什麼他突然不動了呢,毛果,為什麼我覺得肚子裡這麼沈呢。毛果,你聽好,要是他們問你要孩子還是要大人,你一定跟他們說要孩子啊。沒有這孩子,我也不想活了。

  我緊緊拉住簡簡的手,我說,你胡說什麼,再過一會兒,我們就看到我們的兒子了,我們就是一家三口了。

  簡簡笑了。簡簡說,不,是一家四口,還有謎。

 

  到了產房門口,醫生攔住了我,叫我在外面等。

    我在電視上看過很多的準爸爸在產房門口度秒如年如坐針氈風度盡失。我嘲笑過他們,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曾經是多麼的愚蠢。

  似乎過了很久,一個醫生走出來,對我說,毛先生,你聽好,你太太現在情況很危險,在手術過程中大出血,我們已經調動了血庫,你要作好思想準備。

  我心裡一緊。

  醫生頓了頓,說,還有,孩子死了。

  我頭腦裡轟的一聲,一片空白。醫生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在產婦子宮裡已經死了很久,是個死胎。

  我腳下一軟,跪了下來。我跪在醫生面前,我說,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妻子。

 

(七)

  簡簡搶救過來了,但是,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

  可是她還活著,這對於我,已經足夠了。

  我在病床旁邊,給簡簡削一隻蘋果。簡簡表情漠然,一隻手還放在已經平坦下去的肚子上。

  簡簡突然說,你快回去,你整天待在這裡,誰來給謎餵食。

  我說,牠很好。你放心,我把牠照顧得很好。

 

  我不能告訴簡簡,謎已經不存在了。

  我親手殺死了謎。

 

  醫生對我說,產婦已經脫離了危險,可能還需要繼續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但是有些情況,我作為醫生,有責任再向你說明一下。

  我說,請講吧。

  你的孩子,不,那個胎兒,非常可惜。他已經發育得相當完全了,但是腦部嚴重積水,最終造成死胎,這應該是在懷孕後期出現的。有一點,我想向你瞭解一下,你們家裡,是不是養過什麼寵物,貓、狗,或者鳥類?

  我說,沒有。

  我想了想又說,我們家養了一隻烏鴉。

  醫生似乎有些驚訝,他沈吟了一下說,這大概就是原因了。經過化驗觀察,產婦已經感染上了弓形蟲病。這種病由一種弓形蟲寄生引起的感染造成,主要以貓和貓科動物以及某些鳥類為傳染源。孕婦感染弓形蟲病,會通過胎盤傳染給胎兒,後果相當嚴重,可能引起流產、死胎,有接近一半的嬰兒出生後會有畸形、耳聾、失明、腦內鈣化、腦積水、智力障礙等問題,甚至導致死亡。你們家的這隻烏鴉,應該就是弓形蟲病的傳染源,建議你儘快處理掉。

 

  我回到家裡。

  謎正趴在沙發靠背上睡覺,看見了我,睜開了眼睛,站起來了。牠對我撲扇了一下翅膀,好像要飛過來。經過前一段時間的和睦相處,牠已經不怎麼懼怕我了。

  我把謎捧在手裡,撫摸一下牠漆黑的羽毛。

  我舉起了謎,用盡了力氣把牠往地板上狠狠地擲下去。

  謎抽搐了幾下,死了。

 

  這是在一瞬間結束的。天色慢慢暗下去了。我蹲下身子,看著謎的屍體,在黑暗裡閃著青藍色的光。

 

  簡簡出院了。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回到家的時候,我拿出鑰匙開門,突然聽見簡簡說,至少,我還有謎。

 

  簡簡抱著空鳥籠,站在我身後。

  我說,謎飛走了。

  簡簡說,你說謊,你殺了謎。

  我說,是,我殺了牠。牠把我們的孩子永遠地殺死了。

 

  簡簡走進臥室裡,沒有出來。

 

尾聲

  第二天,簡簡拎著她的鳥籠子,從樓上跳了下去。

  我想,我不會再娶一個養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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