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


節錄 第四十一章 狗小四保鏢送學童
                       
                      莫言/生死瘊勞/麥田/2006

  
  ……小四,你仔細聽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賣油條。我把你倆的飯準備好。六點半,你進屋把開放叫起來,然後你們吃飯,七點半,你們往學校走。大門的鑰匙在開放脖子上,開放千萬記著鎖門,他忘了鎖門你就拽著他不讓走。然後你們往學校走,你們不要走近路,你們走大路,繞個彎沒什麽,安全第一;走路靠右邊,過馬路時先看左邊,到了馬路中間再看右邊,注意那些騎摩托車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夾克騎摩托車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紅綠燈。把開放送到校門口,小四,你往東跑一段,過馬路,往北跑到火車站飯店,我在廣場邊上炸油條,你對我叫兩聲,我就放心了。然後你就趕緊回家,你抄近路,從農貿市場那條巷子裏,一挺正南,過了天花河上那座橋,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長大了,陰溝鑽不進去,能鑽進去我也不讓你鑽,太髒了。大門鎖了,你進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門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陽曬,你就到胡同對面,東屋大娘家牆外有一棵寶塔松,樹下有陰涼。你趴在那裏可以打盹,但千萬別睡著,一定要看好咱的門。有一些小偷,身上帶著萬能鑰匙,冒充熟人敲門,無人迎門,他就把門捅開了。咱家的親戚你都認識,你只要看到生人用東西捅咱的門鎖,別客氣,上去就咬。上午十一點半我就會回來,你回家喝點水,立即抄近路去學校門口,接開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學後還是去我那兒叫兩聲,然後你跑回家,看一會兒門,就該往學校跑啦。鳳凰小學下午只上兩節課,放學後,天還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讓他回家做作業,不要讓他瞎逛蕩……小四,小四,你聽明白了嗎?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鬧鐘放在外邊的窗臺上,對我笑笑。女主人的笑總是美好的。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哐哐,再見!哐哐,放心!她的氣味從門外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後往東,然後再往北。氣味減弱,與清晨的縣城氣味混在一起,變成一根細細的線。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蹤,會一直跟蹤到車站飯店門前她那個炸油條的鍋子前,但沒有必要。我在院子裏轉轉,有主人的感覺。鬧鐘暴響。我跑進你兒子房間,少年的氣味撲鼻。我不願大聲叫,怕嚇著他。我對你兒子多好啊。我伸出舌頭,舔他的小藍臉。藍臉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他睜開眼,說:小四,到點了嗎?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來吧,到點了。接下來他穿衣,胡亂刷幾下牙,像貓一樣洗臉。吃飯,幾乎總是豆漿油條,或者牛奶油條。我有時與他一起吃,有時不吃。我會開冰箱,也會開冰櫃。冰櫃裏的東西和冰箱冷凍層的東西要提前叼出來,解凍後再吃,否則對牙齒不好。愛護牙齒,就是愛護生命。

  第一天我們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線走。因為她的氣味就在我們身後不遠處。她在跟蹤觀察我們,母親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隨在你兒子背後,距離一米。過馬路時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一輛車在二百米處往這開,不野,我們完全可以穿過去,你兒子也想過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幹什麽?你兒子說,膽小鬼。但我不放開,我要讓女主人放心。等那車從我們眼前過去,我才鬆口,並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隨時準備捨身救主的樣子,陪你兒子過馬路。從你老婆放出的氣味裏,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蹤我們到了學校門口。我看到她匆匆騎車東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保持一百米的距離。等她放好自行車,換上工作服,站在油鍋前,開始工作時,我才顛顛地跑過去。汪汪,我用小嗓告訴她,放心。她臉上一片欣慰,氣味中有愛的味道。

  從第三天開始我們便開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兒子起床的時間也從六點半改成了七點。問我會不會看錶?笑話!我偶爾也打開電視機,看看足球賽,我看歐洲杯,看世界盃。寵物頻道我是從來不看的,那些玩意兒,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像一些長毛絨的電子玩具。奶奶的,有些狗,變成了人的寵物;有些狗,把人變成寵物。在高密縣,在山東省,在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把人變成寵物的狗,捨我其誰也!藏獒在西藏時,與人是平等的,夠腕,有尊嚴,但一到內地,立即墮落,你看看孫龍老婆屁股後邊那傢夥,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嬌喘微微,扭扭捏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可悲也夫!可歎也夫!你兒子就是我的寵物,你老婆也是我的寵物……



  下午放學後,我們並不急於回家。你兒子總是說:小四,我媽媽這會兒在哪裡?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條氣味線,一分鐘內便可確定她的方位。如果她在油條鍋前我就對著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對著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兒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條鍋那裡,乖乖,那我們就撒了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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