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準備好了》
張系國
從小就喜歡海。記得小二還是小三時讀的課本有一課是〈老水手〉：
我是一個老水手
六十三歲身手健
海上航行我全能
四海三江都走遍……
問了許多人，大家都不記得有這一課。或許因為課文有點類似大陸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詞，犯了當時的政治忌諱，後來就刪除了這一課也說不定。也可能因為別人都沒興趣當老水手，所以很快就遺忘了這一課，但對於我可是印象深刻。那時家住基隆，沒事就到港口去看大海、輪船、軍艦。最喜歡的是結結實實渾圓的小拖輪，再大的船它都拖得動，便立志要當小拖輪的船長。
這個念頭一直沒有打消，但也無從實現。混混沌沌過了六十年，都快退休了，童年的壯志再度湧上心頭。我還是喜歡大海，偏偏住在美國地處內陸的匹茲堡，自知這輩子可能不會搬到海邊。有一天看到亞歷堅尼河裡一艘燈火通明的小拖輪，在暮色蒼茫裡拖了一串運煤的駁船緩緩而行。少年時的浪漫情懷突然襲來，我明白有些事情必須快做，再不做就沒有機會了。而且誰說內陸不能行船？我可以買艘小船在河裡旅行，圓我的航海夢。何況亞歷堅尼河不是無名小河，她銜接俄亥俄河，灌注入密西西比河。一旦進入密西西比河，即可順流而下直奔紐奧良，甚至到加勒比海。
買什麼船呢？一個教授的薪水當然買不起豪華遊艇。可我夢想的船從來不是豪華遊艇，而是一個人可以操作的小舟。從古到今，旅行都是孤獨者的志業，一直到最近才變成全家或眾人的集體活動。旅行團本身就是和旅行原始動機完全相反的概念。一堆人旅行還能看到什麼？不如留在家裡聊天！事實上很多旅行團都淪為聊天團。可是你不能想像徐霞客會參加什麼旅行團或者帶了家小走天涯。
所以我只需要一葉扁舟，但是又不能太扁，免得自找麻煩。我一向主張「小就是美」，無論車或是船都不必是龐然大物，可是必須能夠自給自足。幾年前就賣掉汽車，換成RV，從此以RV代步，到學校上班也開RV。這樣的RV當然不可太巨大，最重要是車長不能超過城市裡一般停車位的長度。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一家加拿大公司（Roadtrek）改裝的小型RV，底盤用道奇旅行車的底盤，車長只有十七英尺，所以在城裡停車不是問題。我的RV麻雀雖小，廚廁臥室澡房一應俱全，和大型RV比較起來毫不遜色。它也很省油，公路上每加侖可以跑到十六英里。而且它算是活動房屋，保險費依照活動房屋來計算，是普通汽車的三分之一，所以比開普通汽車還節省。
找合意的小船又找了許久，條件也是不能太大，必須可以放入車庫。但我又希望船上可以住人，這樣的船當然是不存在的，所以始終尋找不到。後來偶然在附近河邊碼頭看到一艘小快艇，才十三英尺長，船底是夏威夷式雙龍骨船（Catamaran）的超穩定設計，我這種笨拙的人也可操作，一見就愛上了。十三英尺長的小船放入車庫不是問題。裝上二十匹馬力的Honda引擎，時速可達十五英里，一個主油箱續航力百餘英里，還可以加添副油箱。小舟吃水不到一英尺，所以很淺的河流湖泊都可以去。船身黑金兩色是匹茲堡鋼人足球隊的顏色，黑色是鐵金色是火。這樣的小舟幾乎接近理想，就是上面不能住人，奈何？
再隔半年我又想通了。誰說買來的船不能自己改造？只要有辦法切割空間，居所是可以創造的。我想起從前在台灣，下雨天搭三輪車，車夫都會架上帆布製的擋雨篷，上面開著透明的小窗。小舟能裝這樣的擋雨篷嗎？
賣遊艇的店都說不行絕對不行。我改找帆布店，果然找到內行人。一家專做商店門口遮陽篷的帆布店也做船用的帆布套。我畫圖給老店主看，他一看就懂，肯幫我做擋雨篷。小船有個像敞篷車的篷頂架子，放平就成為快艇。如果撐起架子，前後左右扣上四片特製的擋雨篷，就可以改裝成為可睡兩個人的小型住家船（house boat）。透明的擋雨篷可以捲高一些透氣，裡面還有一層窗帘，放下來就有隱密空間。我又請老店主做了兩個長桶型的帆布袋子，這樣可以把擋雨篷、氣墊和其他物件都裝進去，掛在小船兩側，好像魚雷快艇的兩根魚雷管一樣，就不會占用船上有限的空間。
雖然船上空間有限，我絞盡腦汁加添必要設備：船尾甲板固定裝設小煤氣爐可以燒咖啡及煮生力麵；袖珍十二伏特備用電池供電腦及照明用，並避免耗盡主電池電力；人造衛星定位器；手搖發電式收音機等。我混合採用高科技及低科技設備，乃是為了增強應變能力，讓小舟在不同情況下都能運作。
不僅如此，小舟底下又裝上三個活動的輪子，不用的時候就拆下來，裝上輪子就可以短距離陸上行舟。這樣萬一遇到暴風雨，就可以請人（或僱人）幫忙把小舟拉上岸，逃避大風浪。古希臘的戰士就經常扛著船走過險阻。改造後的小舟既是快艇，又是兩棲水鴨子，也可搖身一變成為住家船，所以是多功能的袖珍寶船。
經過將近一年半的籌備，我終於準備好了！現在台灣總統大選已過，端的是天下無事四海昇平。所以這個暑假打算由我家門前的亞歷堅尼河出發，從七月起也許旅行個把月，當個六十四歲的老水手，經歷一下馬克吐溫所寫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
【2008.05.30／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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