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開端

看到他們這一對，無人不承認，確是名符其實的天作之合，最算最會挑毛病的，亦無法從他們之間找出什麼瑕疪來。就算原先不熟稔的，只要和他們相處一會兒，不出個把小時，便能深深體會到，他們這對「天作之合」實非浪得虛名。

每當聽到有人這麼讚美他們時，兩人總是相視而笑。那是一種含蓄寧靜，又卻充滿默契的笑容。天知道這一笑之中，包含了多少的相知相解，才能在同樣的時間，同時轉過頭，為對方送上那一抹微笑。

兩人相識的過程，說出來實在老套，完美的就像是早八百年前，小說或電視劇裡的情節一般。也就是兩人在二手唱片裡挖寶，偏巧就同時看中一張絕版的唱片。本來她以為看似文質彬彬的他會禮讓女士，割愛於她；不意他竟堅持不肯放手，她當然也不願認低，於是兩人在唱片行裡你來我往，沒想到這一吵，便吵出趣味來了。

他們發現兩人的興趣、喜好、習慣，幾乎一模一樣。多少年來，她便一直夢想能有這樣的契合的伴侶，但想歸想，世界上可有這樣的人麼？他也驚異於兩人的相似性，於是眼珠一轉，說，不如我們兩人共同買了這張唱片吧！至於「分配」的問題，就邊吃飯邊談，可好？

於是接下來的故事，也就不必再贅述了。兩人頂著「天作之合」的冠冕，不知羨煞了多少旁人。但是童話故事是不被現今社會所允許的，於是兩人再度展現了高度的契合，慢慢地對彼此失去了感覺。

好像一開始，兩人都喜歡吃蘋果，也約定好要一同種果樹，每天都要摘最鮮甜的果子喫。

頭先，兩人天天手拉手，天未亮便攜手共赴果園，一邊笑鬧推扯著，一邊摘下沾著露水的蘋果，迫不及待的當場便品嚐起來。喫完後，還要在樹下耽一、兩個小時，澆水施肥、整理環境，弄到全身大汗才捨得離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說早上很累爬不來，於是改成傍晚再去吧！又過了一陣子，有人又說，他其實比較想拿蘋果當午餐，不想等到傍晚。於是兩人便協議各管各的，不再一起去摘果了。就算偶然在果樹下相遇，也不若從前的說說笑笑，都是摘了果子就走。

後來，兩人開始懶了。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有人不再定期給樹澆水，該剪枝的時候，也沒人再帶著刀剪去修枝了。最後樹上的蘋果越長越多，但每個都營養不良，樹枝也被壓彎了。那年夏天的颱風，許多早就不堪負荷的枝椏，被強風撕裂了大半。

於是兩人互指對方的不是，用同樣尖銳的字眼，同樣憤慨的語氣，申斥對方沒有盡到照顧果樹的責任。在這場風波過後，兩人似乎有更大的理由，覺得果樹狀況變差，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對方沒有沒完成他的份內工作。

此後，澆水、施肥、拔草等工作，當然也不再有人願意動手了，反正對方總是沒做到他該做的，那我又何必當大傻瓜，獨自辛苦的付出勞力，卻讓對方撿便宜呢？

縱然如此，兩人還是依約，每天摘一顆蘋果吃。雖然蘋果已不再甜美可口，甚至是苦澀難以下嚥了，但為了不讓對方專美於前，也不能使自己吃虧，所以這每日一果，還是必需，也不能斷的習慣。

最後，樹上的好果子都吃完了，於是兩人開始爭先恐後地爬上樹，搶著把那次等的果子納入自己懷中，而且一摘就是好幾顆。像從前那般，爭著把最好最大的果子，遞到對方臉前的情景，已是不復見了。

終於，連那些青澀乾癟的蘋果也沒有了。葉子已凋黃飄搖，果樹更是枯萎且搖搖欲倒，兩人見沒有甜頭，便不再踏足此處了。但偶然碰面時，仍然不忘叫囂一番，提醒對方，自己才是果樹真正的主人。一方說當初是他的提議，所以才會有這果樹；另一個又說樹苗是他帶回來的，理所當然他才是正主。但果樹不曾理會他們的謾罵叱喝，只依舊挺聳著空心的殘幹，矗立在荒煙蔓野中。

曾經有高度默契的兩人，也知道他們終必走上分手一途，但「離婚」這兩個字，實在說不出口。兩人原都是極要面子的人，誰先提就像是先認輸了，只有那撐到最後的，才是贏家。先說出口的，就得揹負背叛的罪名哪──是你受不了，所以要離開的喲！

這天她和男友共赴一新開幕的汽車旅館，打算渡過另一個溫馨的午后。不意竟看見他的車子也在這裡，且已辦好入住手續，正準備開進車庫。她氣不過，理智一下子消散的無影無蹤，於是衝下車，跑到他的車前，張開雙臂用身子擋住他。

他怒氣沖沖的下了車，兩人怒目而視。她男友在車上尷尬極了，縮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反倒是他女友推開了車門出來，瞪大了眼，看著他和她準備如何收尾。

她看著這個曾經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想不通他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又看著兩輛僵在汽車旅館中庭的車，四個各懷鬼胎的人，或坐或站，各據一方，實在荒謬可笑到極點。連偷情的地點都如此有志一同，她已特地選了這家位處郊區的新旅館，結果還是碰到了一塊兒，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乖謬的嗎？

現在她已徹底明白，「天作之合」這齣鬧劇，該是落幕的時候了。

我先走了，她打破沉默說。頓了一頓，才又說，明天還吃蘋果嗎？

他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徵求他的同意，說，最後一次了，明天我們再去摘蘋果吧！

他直勾勾的望著她，慢慢的點了點頭，但女友不耐煩了起來，走過來把他往車子裡扯，一面啐道，什麼吃蘋果、摘蘋果的？我看你老婆有神經病！

於是他和女友上了車，仍舊駛進了車庫裡。當鐵捲門緩緩降下後，她也返身坐上男友的車，說，我們換家旅館吧！這裡其實也沒那麼好，原來廣告都是騙人的。

在往另一家旅館的路上，她突然想到個挺嚴重的問題：

如今蘋果樹沒了，之後要改吃哪種水果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