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乘客》

方梓

 

早上固定叫車行的車好一段時間,司機禮貌友善,一坐上車總會說「小姐早」,有些司機認得,會提醒載過我,或是「今天比較晚喔」,好像工作夥伴熱絡的招呼。

寒流的早晨又下著細雨,狼狽的把自己和皮包、資料夾,連同濕漉漉的傘塞進車內。司機僅微笑點頭,也不招呼也不問去哪裡(叫車時的顯示表會註明乘客上車下車處,其實不問也可以)。在我說明去的地點及路線走法後,他驚訝的問我不是日本人嗎?

「你不是幽靈小姐?我以為你是日本人都不敢開口呢。」

幽靈?聽了我直冒冷汗,雖然愛穿黑白色系衣服,大白天也不至於像鬼吧。難不成我真的長得像日本人?日本的女鬼都長得一副營養過剩的樣子?司機先先是不是貞子的電影看多了,把日本女人都當成幽靈,連開口都不敢?

被當成幽靈後,不時拿著鏡子仔細端詳,想起日前驗血,熟識的醫護人員隨口問我:唇無血色是不是太勞累了?是因為這樣,在早晨有些陰黯的車內被當成鬼嗎?及肩的直髮披散著,少了蘋果光、柔焦,沒有擦口紅,真的看來像貞子?假裝漫不經心的問同事,最近頭髮長了,看起來沒精神像鬼,是不是該修剪了?不擦口紅也該塗點護唇膏,至少有亮澤,上車後趕緊露出微笑,免得板著臉更像幽靈。

有少數的司機會貼上「請示出貴賓證,口頭說明恕不折扣」,我總會在下車前示出貴賓卡,或詢問司機是否要看貴賓卡。

「不用啦,你是我們優良乘客。」

「你怎麼知道我是優良乘客?」

「你叫車時,顯示表上會在你姓氏前加個優啊……」

我終於明白我不是幽靈乘客,是優林小姐(按,作者方梓本姓林)。

或許是優良乘客的標誌作用,司機喜歡輕鬆和我聊聊。有好幾位說「我也住在這附近」,附近的範圍其實很廣,從隔了好幾條巷子到好幾條街都有。有位司機甚至指著:「我家就是在這棟三樓啦!」經過隔著我上車的地方兩條街好幾個巷子的一棟公寓,他親切得頗有「晚上有空來我家坐坐」的意味。

那一日坐入車內,濃醇的咖啡香飄散著,忍不住說了好香的咖啡,司機高興的附和著:「你的鼻子真靈。」心想連這都聞不出來,豈不是失去嗅覺的人。

「你知道是什麼咖啡嗎?」

Espresso嗎?」喝了十多年的咖啡,確定不是連鎖店的咖啡,如此濃烈難不成是Espresso

「哇,你真厲害,是duple的喔。」

這位也說是鄰居的司機找到同好似的叨叨絮絮說著咖啡的故事。他是道地的台北人,六十多歲吧,父親是日治時代士紳。因為父親的關係從小就喝咖啡。

「你知道方糖嗎?」

當然知道,那是大學時期加入牛奶的糖,現在好像很少見了,突然奇怪那時牛奶為什麼非得加糖?

「那你知道方糖咖啡嗎?」

這就不知了,最早是戀愛的咖啡館,咖啡是瓷杯裡深褐色的液體,再來是即溶的咖啡粉,然後就是咖啡豆了。

鄰居司機很清楚解釋方糖咖啡,也把那個年代士紳的生活帶出來。那時他是十來歲的小孩,假日早上父親封嚴的紙袋拿出來,取出三五塊比方糖大一點的褐色糖塊置入小壼裡,澆上滾熱的水,就是加了糖的咖啡了,他總是可以分得一杯,有時母親也會一起喝。

鄰居司機說喝咖啡就是那時養成的,幾十年了戒不掉了,不過方糖咖啡也沒喝幾年就沒了。他說那是他喝過最好喝的咖啡,他笑笑解釋說小孩嘛有糖甜滋滋的就好喝。這幾年來他都喝Espresso,每天都會去一家啡啡店買duple Espresso,他特別強調就只有那家最醇。

難得遠離冷氣團和濕雨,陽光普照,適宜的春暖早晨,也許可以遇到那位愛喝duple Espresso的司機,一早聞到咖啡香心情會大好。

「早,林小姐,今天這麼早?」

鬧鐘提早了二十分鐘,大概習慣八點半看到優林小姐在顯示表出現,還不習慣八點十五分就幽靈似的坐上車。沒有咖啡香,但司機很親切。

「我載過你好幾次喔。每天早上固定叫車的不多,我們很多司機都知道你。」

我半開玩笑的告訴他有關「幽靈日本乘客」的事情。

「我們現在不加『優』了,尤其是你的姓,叫起來真的怪怪的,我們現在是改成加『☆』的符號了。」他很認真的回應我的玩笑話。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不知以後特別優良的乘客是不是多加了一個☆。如果我成了特別優良的乘客,從幽靈小姐到☆☆小姐,還是很怪吧。

 

2008.04.26/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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