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開端

《不過是醜些罷了！》

廖玉蕙

因為失眠，我亟需一只夜裡能讓我清楚目視的電子鐘，外子很快回應我的需求，從市場邊的小鐘錶行攜回一只長相雖然堪稱端正、卻平板單調到無聊的鐘。我嫌它長得太「抱歉」，得空，親自前往，希望換回一個較為美觀的。老闆聽完我誠懇的道歉及換鐘的理由後，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隨即老氣橫秋地指導我：「醜，是不能換的。只有壞了不能用，才能換。我這鐘錶店開了幾十年，從來沒有人因為鐘醜拿來換的……何況我覺得這個鐘一點也不醜。」

那只在我看來毫無美感的鐘，終究因為老闆的堅持而被留置在我的臥房內，在失眠的夜晚，每每因為看到醜醜的它和我一樣，猶然睜著無辜的紅眼而讓我失眠症狀加劇。夜深人靜之際，我忽然發現老闆的話可以和好幾個教育議題做有趣的連結思考。

「美」是無關緊要的嗎？

首先，醜，居然不能成為退換的理由，只有好壞的實用問題才有資格被列入退換的考慮，難道美是無關緊要的嗎？其次是幾十年沒有人做過的事，是不是就一定是牢不可破的鐵律？完全沒有被修正或顛覆的可能？最後一點，因為一時疏忽，就註定永遠不得翻身地被迫使用不喜歡的貨品，長期失眠已經夠可憐了，暗夜裡，還被迫面對一只毫無美感的鐘，這算不算不人道！

偶爾的疏忽該不該被長期折磨的問題，讓我聯想到有些調皮的孩子，可能因為偶發的過錯，就被貼上標籤，導致前行不易卻又回頭無路，乾脆隨波逐流往最低的方向走去，正是教育裡最可怕的黑洞。

其次，幾十年都沒有人做過的事，就沒有被接受的可能嗎？蘇東坡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所謂「反常合道」就是乍看「出人意外」，細審「入人意中」，這種不蹈襲前人思想的挑戰習慣領域精神，不只是文學藝術裡最寶貴的資產，也應該是教育裡很重要的涵養。

「美」是何等重要的資產！

最後，美，重要嗎？在未開發國家，人們謀生不易，自然談不上對美的積極追求。如今的台灣，業已邁入開發國家之林，卻因為考試領導教學之故，美術、音樂課常常被借去分解因式或趕升學進度，美育變成可有可無的一環，學生對美的鑑賞因之毫無概念。美，彷彿只存在於美術館或博物館中，生活裡極度缺乏美感經驗的結果是滿街毫無章法的建築、一路詭奇的男女打扮、一屋子華而不實的暴發戶行頭……。醜，我以為是不道德的汙染，當然可以換，也應該換。

幾天前，我坐在國家劇院裡聆賞崑劇《玉簪記》，忽然驚心美學教育的不足將導致何等可惜的後果。台下的觀眾在或嘈錯或溫柔的旋律裡如醉如痴，正見證了美是何等重要的資產！我不由想起六年多前在聖塔芭芭拉走訪白先勇先生時，他憂心慨嘆台灣美學教育闕如時的再三立起陳辭！如今他劍及履及，在校園內扎根幾被遺忘的文化遺產；可笑的是，我卻只能對著一只醜陋的電子鐘嘆氣！

【2009.06.03／聯合報　意見評論～名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