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樹的啟示》

劉克襄

 

小而美的加州理工學院,因陸陸續續二十四位諾貝爾獎得主的加總,以及長期積累的教學聲譽,晚近成為世界諸多理工科學生的首選。後來再得知,科學奇才愛因斯坦、物理怪傑理查費曼、中國原子彈之父錢學森都曾在此研究教學,我更有走入學術殿堂朝聖的感覺。

只是沒想到,進入校園以後,最大的興趣卻是一百三十多棵,七、八十歲的油橄欖(Oleaeuropeal)。

前些時在台灣,我一直在探究土橄欖(Canariumalbum Raeusch)、錫蘭橄欖(Elaeocarpus Serratusl)和油橄欖樹的差異。這三種俗稱的橄欖,不僅風味及功用不同,連植物科別亦迥異。

土橄欖,我最為熟悉,小時常在柑仔店購買。果肉啃完了,兩頭尖銳的種子仍捨不得吐棄,猶含嘴裡咀濡多時,舔其最後的餘味。年長了,在台灣中部野地查訪,偶爾巧遇一整片瘦林,稀疏沒落於偏遠的鄉野,更常有莫名的感動。

一起隨行講演的小說家朱天文,對錫蘭橄欖則有另一番情結。那是她和妹妹小時對銅鑼外公家的重要印記。每次其母劉慕沙女士返鄉,她們都會央求,買些醃過的青綠橄欖回來。桃竹苗客家鄉野,迄今仍在販售此一甘草浸漬的小果。

油橄欖在台灣並無栽種,但大家同樣不陌生。很可能,晚近還比其他二種更加嫻熟。此物來自地中海,喜愛乾旱少雨。榨出的橄欖油廣受世界的喜愛,經濟價值更高得教人稱羨,「黃金液體」之美名亦由此衍生。我們家便是大宗用戶,日常煮食,多半仰仗它的起味。

許多緯度和環境相似於地中海的區域,知其身價不菲,很早即嘗試栽種。加州油橄欖到處可見,想必也是在此一經濟誘因下大量引進,曾遍植於附近莊園。而我匆促走訪,沒想到,竟有緣一睹其真面目,那種振奮,恐怕不下於知道愛因斯坦和理查費曼在此的過往軼事。

但更讓我玩味的,無疑是發生在該校的橄欖事件。

油橄欖也是此間學院校園的主要樹種。每年十月底,油橄欖結出大量熟果,由青黃轉為熟黑,樹下常掉落滿地,影響了校園環境的清潔。三年前,此一麻煩隨即成為新上任校長夏毛(Chameau)的棘手問題。這種情形若在台灣的校園發生,主管單位往往會採取砍樹之類杜絕源頭的政策,絕少有其他妥協,或者聰明的改善良方。

有一回,夏毛和夫人在校園散步,巧遇二名年輕學生正在摘取果實纍纍的油橄欖。細問下才知,原來他們突發奇想,親自動手想要土法煉製新鮮的橄欖油。

夏毛相當欣賞學生的創意,當下鼓勵他們完成。還約定,若成功了,一定請他們吃大餐。結果二位學生不負所託,有一晚帶著提煉完成的橄欖油來報告。夏毛當然未食言,卻也因此興起一個有意義的動念:發起橄欖採收的節慶活動。

活動一推出,隨即受到師生的熱烈歡迎。隔年,全校師生和眷屬一起動手摘橄欖。再把採收下來,將近一噸重的果實交給附近的橄欖油工廠提煉。橄欖油瓶裝出廠後,還委託附近商家寄賣,收入作為獎學金以及教職員的紅利。過去,學校的書店只擺售文具和衣飾等紀念物,如今亦出售油橄欖製的各種產品。

此後,每年十一月初橄欖成熟時,全校都列為正式的年度活動。「Olive Harvest Festival」形成一個小而美好的精緻節慶,除了採摘橄欖,校園裡還有相關的美食、音樂和文化系列活動。

一度成為公害,人人厭惡的橄欖樹,學生們轉而以它為榮,特別愛向外來的遊客推薦,敘述這一番節慶故事的來由。為了橄欖品質,學校園丁還遵照附近一家橄欖油莊園的指示,採用有機的方法施肥、修剪、除蟲,希望年年都能有好收成。

我抵達時已十一月中旬,油橄欖兀自挺立著青灰的身影。但橄欖都已摘取乾淨,地面只剩少許曬得扁乾的黑色果肉。學校園丁賣力地在橄欖樹下清理,青綠的小蜂鳥和松鼠則在樹冠上來去自如。

這些希臘文學中最常被賦予神話傳說的典雅老樹,正以分明而結實的枝幹,清楚有致地分岔著自己的生長歷史。還有如虱目魚般的厚實葉片,伸出青白交錯的色澤,堅實明亮地閃動著,刷亮了加州的陽光。

我徘徊多時,想像著愛因斯坦在此曾被拒絕聘任的有趣插曲,錢學森奔亡中國的神祕過往,還有更多理查費曼的傳奇教學。一所理工學校的嚴謹殿堂,因了這些地中海樹種的從容質樸,無端增添了諸多科學人文的美好想像。

這則校園保育樹種的美好過程,不免勾起自己回想,諸多在台灣校園邂逅的悲慘故事。遠的不說,最近居家附近的小學,就發生了教人氣結的插曲。

這所小學的操場,有一休息的涼亭處於邊角。其旁栽種了一棵多年的西印度櫻桃。秋天時,常會有數百顆豐碩的紅果一起冒出,蔚為奇觀。以前在別地,我也見過此樹多回,它的果實擁有最豐富的維他命C,只是過於酸澀,不易單獨食用。若懂得竅門,悉心採收、清洗,再綜合其他水果,攪拌為果汁,實乃上品。

可惜多數人不知,常任腐熟的果實掉落滿地。我便看到涼亭周遭,血紅的汁液濺得台階到處都是。校方可能因此橫生諸多清潔的困擾。今秋開學時,一不作二不休,乾脆去除之而後快。

如今看到油橄欖事件,我便感慨不已。假如我們能學油橄欖的處理方式,比如在九月家長會時,同時舉辦西印度櫻桃的節慶。除了帶學童一起採摘,宣導這種果物的食用方法和生態知識,相信這種外來樹種,反而會成為一種當地特色,甚而形成美好的社區傳統,不是嗎?

環顧台灣諸多學校,都常有隨興砍樹、恣意造景這等駭人的綠色政策,悄然地在進行著。尤其新的校長接任時,在除舊布新的理念下,學校的生態環境最常遭殃。

這所美國理工學院的橄欖樹故事,或許不盡然完美,也才嘗試不久,但學校對待樹的情感,以及衍生的良善政策,都是很精采的示範。或許,我們的校園教育也該有類似的、活潑的生活啟發吧。

 

2009.12.17/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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