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頭大馬》

包以順

 

紐約,曼哈頓,城中區,直的第三大道與橫的三十三街交界,門面略略凹進去的餐館,左右兩旁不准停車,卻有綁馬的木欄,正是西部牛仔電影裡的景象。

上面那張老舊的店招,只有一個斑剝的粗體紅字:Sarge's,撒傑飼。

這家特立異行的餐館開張於1870年代,老闆姓啥名誰已不可考,但是人人都曉得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退休騎警,馬術了得,官拜警佐,Sargeant(約為軍人的班長階位),簡稱Sarge。他退下來跟他老伴開了這家餐館,專門招徠騎警同事和走路的各方警察杯杯,還把自己的兩匹愛馬拴在餐館門口。其實他當年也並不是想打廣告。屋子裡放兩匹馬,吃喝拉撒,還做什麼生意嘛?

一百多年之後,子孫也絕了,店主也換了兩回,門口一點不變,店裡仍舊賣相同的老祖母三明治、生菜沙拉、漢堡、炸魚條、燉牛肉,還居然申請到市政府特許,成為紐約市唯一可以停泊馬匹的食邸。只有一個但書,那就是鄰居可別來檢舉,有人告,那就要來取締。可是老闆聰明,鄰居來吃不要錢,嘿嘿,一百年來沒人告過這家店,門口的馬,照停!(聽說現在白天不准了,晚上八點以後嘛,大家心照不宣吧!)

顧客也依然,一代又一代的騎警與各種警察來之不已。你如果在夜裡不知行情的光臨消夜,舉目四顧,隨便數一數,男的女的警察,十幾二十把槍跑不了!而且再過兩小時也沒差,仍是十幾二十把傢伙,因為走一批,來一批,它要開到早上五點。晚上執勤的警察總要吃,喝瓶啤酒是不准,但是誰管嘛?自己看著辦!

這些女警們少說也五呎八,沒半個是苗條身材,三圍一樣尺寸。男警們如果不到六呎六就算我輸給你,尤其是愛爾蘭的,他們上馬完全不費力,不用爬,根本是跨上去的。包以順先生昂藏六呎二,到他們面前不夠看,只像個小孩子,跟他們說話好像跟上帝禱告,脖子痠得很。他們倒也體貼,彎著腰跟我窮對付,還直問我台灣的騎警什麼德性。

那個年頭台灣豈有什麼騎警?我據實以告,女的男的都不大相信。喂,集會遊行民眾暴動,怎麼驅散?我說台灣不流行這個,沒有集會遊行,更沒有民眾暴動,是片樂土。他們嘖嘖稱奇,竊竊私語,很不好意思的跟我說:你們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民主,這些事情早晚一定會發生。我清楚記得我的回答:不,台灣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笑一笑,那好,我們喝酒吧!喝的是愛爾蘭運來的啤酒,打開蓋子對著瓶口灌下去。

這樣說吧,Sarge's 是紐約市治安最好的餐館。誰也不會想來招惹,就連義大利Mafia組織也不會來威脅要求保護費。(可是餐館老闆卻每個月照給!)

老祖母是猶太人,老警佐當然是愛爾蘭人。紐約的騎警,有幾個不是愛爾蘭,有幾個不是義大利?紐約的走路警察,有幾個不是非裔黑人、旁系猶太?再加附近公司行號,第一大道的聯合國外交官員,雜七雜八,已經無從編纂菜單,一兩百種選擇全掛在牆上,其實也沒人看,要吃什麼?哪個加哪個?你就當場交代,他們就當場做出來送到你的手上,價錢隨他說了算,反正物超所值,從來沒人埋怨。

白天我是不去的,晚上,尤其是深夜,我是常客,因為有不少男警察大漢與女警察媽媽都是我的朋友,可以喝酒聊天到清晨(凡是喝酒的,一律都說已經下班了,但又還不想回家,信不信由你)。這裡面又有FBI的幹員,地方法院晚班的檢察官,聯合國的各國加班官員,報紙與電視台的記者,與百老匯戲院剛下妝的同志藝人,甚至第五大道等不到嫖客的女妓男妓,濟濟一堂,都來恭逢其盛。

可是進門要小心,不要踩到馬尿馬糞。那些警馬綁在木欄,牠們管你個頭,該撒就撒,要拉就拉,全無一點顧忌。店家小二倒也稱職,每個小時必定拿鏟子與砂石出來清理一番(又還免費添加飼料,噴灑清潔劑與芳香劑以除臭)。但是你若不慎一腳踩到,店家只給你一張厚厚的餐紙,其他概不負責,誰教你自己不小心?

綁在那裡的十幾匹警馬,你也好歹別去表示親善。每一匹馬都有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一百八十五到一百九十的頭高,女警的馬也有一百五十公分高。你若去拍一拍摸一摸,牠看你順眼便好,不順眼,每一匹都會咬你,我幹過這種傻事多少回了,自以為親近瀟灑,很痛耶!你以為一匹駿馬的牙齒很好對付嗎?

Sarge's,至今健在。如果你去紐約,何不夜深人靜前往一探?你以為過了午夜,沒什麼搞頭了吧?你去了才看到熙熙攘攘,什麼樣的人全有。再加那門口的高頭大馬,裡面的十幾二十把傢伙分布吧台四處,你真是安全到不行啊!

東西又好吃!不會點菜是吧?那你就糗糗的要個最基本的猶太Reuben或是Corn Beef三明治,加一碗愛爾蘭番茄奶油濃湯,以它的扎實分量,我看你是吃不完。

那又怎樣?沒兩下子,你就變成紐約市城中區警察協會的死忠會員了!

 

2010.04.17/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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