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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電話》

薇達

 

電話響起的時候,媽媽對我打眼色:說我不在。拎起車鑰匙匆匆出大門。

我拿起電話,坐在白色牛皮沙發上,小白襪跑來窩在我身邊。我按了接聽鈕。

我猜得沒錯,是上次那位叔叔。


  ●


安娜又不在家嗎?叔叔問。

我媽媽剛出門,叔叔你要留言嗎?我問。

妳媽媽有看之前那些留言嗎?叔叔再問。

呃。我遲疑。

沒關係,妳可以告訴我真相。叔叔的聲音很溫暖。我們都知道妳媽媽脾氣有多不好。

我笑了,即刻因為覺得不應該而收起笑容。媽媽叫我全部丟掉。

那妳丟了嗎。

媽媽叫我在她面前用碎紙機銷毀。我覺得很內疚。對不起叔叔。

沒關係,妳媽媽年輕時更兇狠,生起氣來會把我塞進碎紙機。

啊。我嚇了一大跳。那你有被切成一條一條嗎?

叔叔笑了起來。幸好沒有,她只是把我的頭髮剃光。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我頭髮長得很慢,只好整個冬天都戴著帽子。

那媽媽有跟你道歉嗎?我問。

道歉,怎麼可能。叔叔語氣中有笑意,她沒把人打得滿地找牙說女俠饒命已經很客氣。

妳媽媽是空手道冠軍呢,代表學校去參加過國家級的比賽。叔叔又補了一句。


  ●

我側頭,無法把會因為冷氣壞掉就宛若世界末日焦躁不安、討厭搬東西做家事的媽媽與空手道冠軍聯想在一起。電話那頭叔叔問我,妹妹妳今年有九歲了吧?我剛滿八歲,我是七月最後一天生的。

跟妳媽媽一樣,是獅子座呢。妳有學空手道嗎?

沒有耶,我學國際標準舞,我對武術沒有興趣。

那妳最喜歡國際標準舞的哪一項?

我去年剛開始學,說不太出來耶。我很認真的想了一下。練華爾滋很累,但是跳起來很優雅。

妳之後會學到維也納華爾滋,那舞既愉快又優雅,一直在旋轉哦。叔叔說。從前我跟妳媽媽常常一跳就能跳上三個小時,妳媽媽說,旋轉到了一個境界,就有身在雲端觸摸星星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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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側得更歪,無法把會看著我的舞裙舞鞋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這醜得要命,然後不斷批評華爾滋是資產階級產物的媽媽,和會跳華爾滋的媽媽聯想在一起。

我忽然想到了些什麼,對叔叔說,叔叔我該掛電話了,媽媽應該不會喜歡我和你說太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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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也是。叔叔沉默了一下,我以為他要說再見,但他只是繼續問我。妳在聽什麼音樂。

媽媽播什麼我就聽什麼,我回答。

那今天妳媽媽放什麼音樂?

我放下電話,跑去音響上拿唱片封套。色吉鋼死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念。我回答。

是塞吉坎斯博,法國一代音樂大師。我怎樣都不能了解,妳媽媽怎麼會喜歡一個生活亂七八糟菸酒不離手的老男人。叔叔說。塞吉去世的時候,妳媽媽哭得像個孩子。

那時我出生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塞吉去世後一年妳才出生。那一年我們在洛杉磯,發生了洛杉磯暴動,街頭一片混亂,又是暴力又是縱火又是打劫。我和妳媽都不敢出門。但是最後餓得受不了了,妳媽媽說要去買食物。我說我去,妳媽媽阻止了我,她說她去比較好,因為她是空手道冠軍。

我笑了,很像媽媽會說的話。她最常使用的理由是:因為我是妳媽媽,因為我是大人,因為我是這個,因為我是那個。


  ●

妳媽媽總是那麼勇敢那麼乾脆。叔叔忽然嘆息。比男人還要勇敢乾脆。

我心中忽然衍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手心冒汗極緊張。

叔叔你是不是我爸爸?你可以告訴我沒關係,我不會跟媽媽說。

不,妹妹。雖然我也很希望我是妳爸爸,但是妳媽媽最終沒有選擇我,選擇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叔叔聽起來很哀傷。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愛。

你那時做錯了什麼事情讓媽媽那麼生氣嗎?我問。

大學時候,我有次約會遲到了十分鐘。妳媽媽最討厭別人遲到。她問我,你要被我打一頓還是剃光頭髮?你自己選。我選擇讓她剃光我的頭髮,被打一頓還得了,空手道社跟她對打的傢伙在醫院躺了一星期耶。

不是啦,我是問為什麼媽媽那麼討厭你,每次看到你的電話號碼,就要我說她不在。我問。


  ●

因為我沒有做到答應妳媽媽的事情。叔叔說。

言而無信很過分哦,你答應了媽媽什麼?我問。

叔叔那時像塞吉坎斯博一樣,菸酒不離手。叔叔說。我答應妳媽媽會改掉,就像塞吉坎斯博答應珍寶金會改掉一樣。

媽媽說菸酒太多會生病,叔叔你有生病嗎?

嗯,叔叔沒有聽妳媽媽的話,後來真的生病了。叔叔回答。

那有看醫生嗎?很嚴重嗎?我問,心裡想等一下一定要跟媽媽說,叔叔生病了,不要再討厭他了。

有啊,叔叔現在都住在醫院裡。

叔叔你住在哪家醫院?我跟媽媽去看你。我趕快拿好紙筆。


  ●

妳媽媽以前最喜歡穿湖水綠的裙子,起風的時候,好像漣漪一樣,我常對她說她是我生命中所有的湖泊。她現在還穿湖水綠嗎?叔叔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

沒有了,媽媽現在都穿黑色白色灰色。

奇怪,她最討厭這三個顏色,說悶死人。


  ●

叔叔,叔叔。我輕輕叫。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住在哪家醫院。

妹妹,我很快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妳要乖要聽話,知道嗎?

叔叔你要去哪裡?我問。

我可以把地址給妳,等妳媽媽不那麼生氣,妳們可以一起來看我。叔叔說。

我已經準備好紙筆了,叔叔。

溫哥華,皇家橡樹街,科士蘭墓園。編號可以從管理員處詢問。

我愣著。


  ●

再見,妹妹。安娜,我知道妳在聽,我總能聽到妳的呼吸聲。我愛妳,從相遇之初,超越生命之終。叔叔掛了電話。

我轉頭,媽媽站在我身後,手中緊握著電話,哭得像個孩子。

 

2011.02.14/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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